叶浔已又道:“我听说二舅母手里有一盆剑兰,心仪得紧,二舅母能不能割爱赏了我?”
“自然,自然。”裴二奶奶的话不假思索地说了出去,出口之后懊悔不已,剑兰是那么好养成的?那盆剑兰可是耗了她不少心血的。
叶浔当即起身行礼,感激地道:“多谢二舅母。”
裴二奶奶的笑容分外僵硬。又寒暄几句,坐不下去了,道辞离开。真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换在以往,叶浔也就收下裴二奶奶要送的丫鬟了。到了明年开chūn儿,府里要把到了年纪的丫鬟放进去,选一些新人进门,早一些收几个新人也好,用心管教着,不愁她们倒戈相向,把裴二奶奶晾在一边。裴二奶奶会比今日更扫兴,再不会打她的小算盘。
只是叶浔这些日子一直是表面上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没耐心和人兜圈子。
叶浔送客回来,新柳有些惊慌地跑到她面前,低声通禀:“方才来了两个人,黑衣人此刻在花厅,随行的灰衣人守在花厅外面,说里面的人是皇上。”
叶浔惊讶不已,让新柳、新梅两人随行,匆匆去了后面的小花厅。
看到站在门外神色肃冷的灰衣人,叶浔确信的确是皇上来了府中。灰衣人是贺统领,在宫里经常能够见到他。
她定了定神,对新柳、新梅摆一摆手,示意她们留在门外即可。不论在宫中、宫外,帝后是主,天下人是仆,不能带身边下人面见。
款步进门,瞥见皇上正在观赏悬挂在正面墙上的秋江渔隐图,行礼之际,听得皇上的语声:
“免了。”
皇上转过身来,落座后打量她两眼。比起chūn日见到的那个无措的小女孩儿,如今多了一份雍容,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让人看了心生伤感的气息。
“听说了叶家的事,记挂着景国公,方才去看了看他。”皇上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教子无方、治家不严,他都认,只是不放心你。”
叶浔垂眸看着脚尖,“妾身无事。”
“无病无灾,能走能说,我看着也没事。”皇上语带笑意。
“……”叶浔想回句话,却实在词穷。
“景国公来看过你,和你说了什么?”
叶浔想了想,捡重点答道:“他老人家说遇事可以选择报复,也可以选择宽恕。”
“你怎么说的?”
“选择宽恕的是好人。妾身不是。”叶浔如实道,“再者,妾身不恨祖父祖母。”
皇上颔首一笑,“说得好。既然不恨,何来宽恕。你只是怪他们治家不严。”
叶浔轻声说是。
皇上道:“那么,你可以连我一并责怪。”
叶浔讶然。
皇上道:“我在西域度过十余年岁月,在那里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有人诋毁,有人赞誉,我也曾多年被家事所累。你对生父继母厌憎,我亦是;你不厌憎祖父祖母,我不是,我恨祖父入骨,把他从棺材里拎出来鞭尸的想法都有过。你与世涛的心qíng,我明白。”
这些叶浔听外祖母提过一些,不意外,只是为着最后一句,心生暖意。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只得六七岁。那天是你和世涛要来京城柳家,毫无离家的悲伤,反而欢天喜地。”昔年兄妹两个那样璀璨如夏日阳光的笑容、明亮如夜空星辰的双眸只是在脑海浮现,皇上仍是觉得悦目至极,是那样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生涯本不该被yīn霾笼罩的,“西域至京城,从速赶路也要二十来天,并且你祖父要派出jīng兵一路相送。问过之后,才知你们兄妹已习惯了这样的长途跋涉。那时我就清楚,你祖父的家是个烂摊子。”
可不就是个烂摊子么。叶浔苦笑,同时又意识到,怪不得皇上说起她用的措辞是“那孩子”,自己六七岁的时候,皇上大概是十七八岁,算是两辈人了。只是这俊美如妖孽的帝王风华倾世,容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
“多年戎马生涯的武将,与家人聚少离多,无从料理家事,身在西域的人,更是焦头烂额。我若是那时娶妻成家,兴许这一生也要走景国公的路——最大的隐患都在家中。”皇上有些伤感地道,“景国公绝对不是好父亲,但他是我的伯乐,与柳阁老一样,是我的良师益友。没有他们两个扶持,没有今日的我。叶鹏程十余年对他们不满,正是因为他们宁可鼎力扶持一个异姓外人荣登天子位,也不肯在仕途上帮他,相反,屡次阻挠,这是导致叶家很多是非的原由。有得必有失,人人如此。”
这些叶浔是清楚的,但是从没想过,皇上会亲口对她说出。
“景国公起初不怪世涛绝qíng是不可能的,但是今日我这六亲不认的人往他面前一站,他已释怀。”皇上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对待所谓家人的手段,不比世涛仁慈一分,亦曾声名láng藉。而我对待景国公和柳阁老,如今是看成亲人、长辈一般,我能回报他们当年知遇之恩的不多,朝政不繁忙的话,便多事管管他们的家事;繁忙之时,有心无力。”
一字一句,皆非虚言。前世在今年、明年,皇上偶尔还有理会朝臣家事的闲qíng,随后忙于重新启用锦衣卫、西北漠北驻防用兵、广休河道、推广作物……等等,不要说管闲事了,能及时批阅奏折已是不易。
皇上道出来意:“别的事,景国公总能看淡,提起你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难过的样子。若只因愧疚才生出的qíng分,他不会如此。我杀戮太重,曾因憎恶一人而殃及多少无辜,却也因敬重在意一些人而善待他们的亲友,即便他们的亲友是我所忌惮的,亦愿意善待。叶浔,我若是你,只为祖父,也会一如既往地善待二老。过往之事终究是无从回头,今时种种却可以放下怨怼,不要等到来日后悔。生涯多悲苦,人人如此,若无意外,他们终究要先于我们离开尘世。”
叶浔为之动容,思忖片刻,曲膝行礼,“多谢皇上点拨。明日妾身便回去看望祖父祖母。”
这些话之所以能听到心里并心悦诚服,不是因为眼前这人是天子之尊,而是因为他是与她和哥哥经历相仿的人。他的确是那么做的,有的人他忌惮,还是善待,因为放在心里的人希望那些人过得好,他便让在意的人如愿。
“的确是懂事的孩子。”皇上满意地笑着起身,“闲时你不妨递牌子进宫,皇后日子清闲得有些沉闷了,去跟她说说话做个伴。”
叶浔恭声称是,心里暖暖的。皇上就是这样的,残bào时如yù火恶魔,宽仁时似菩萨心肠,极其矛盾,又极其真实。
皇上忽然话锋一转,“淮安侯是你们允许进来的,还是他又做出了私闯人府邸的事?”
叶浔听得一头雾水。
“他此刻就在府中,记着告诉裴奕。”皇上说着话,已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叶浔站在原地,片刻恍然:怎么觉得自己家成了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了?是的,必须得告诉裴奕,要加qiáng府中防范了。转念就沮丧不已,皇上、孟宗扬和裴奕一样身怀绝技,除非裴奕亲自看守,否则怎样的护卫怕是都防不住。
孟宗扬定是去找柳之南说话了。她这几日闷在房里做绣活,柳之南闷不住,说要去外面转转,她想也不需再防着孟宗扬了,便同意了。两人应该已在外面见过了,否则孟宗扬是不会这么做的。
她不无戏谑地想,孟宗扬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偏就让皇上撞见了?
而她是该当做不知qíng,还是过去据实相告呢?
正犹豫的时候,叶世涛和江宜室来了。
叶浔自然放下了孟宗扬的事,先去见兄嫂。兄嫂的事到底是怎样的结果,她还不知道。到了正屋的抄手游廊,见两个人并肩走来,举止并无反常之处,就是让她觉得很亲近,像是一对儿真正的夫妻了——以前总是貌合神离。
江宜室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彩,叶世涛的目光分外的柔和,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份让人看着心里就踏实的沉稳笃定。
不需问叶浔就已确定,两人经过了这番风波之后,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了。前世她无缘得见的兄嫂同心的qíng形,如今应该是能够亲眼看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绽放出发自心底的笑容,上前见礼。
叶世涛道:“我还有事,跟你说几句话就走,傍晚再来接宜室回家。”又对江宜室道,“你先去屋里坐坐。”
叶浔却在这时看到了江宜室颈部敷着薄贴,压下疑惑没问,唤竹苓先陪江宜室去说说话,和叶世涛站在廊下说话。
叶世涛将和离之事的前因后果言简意赅地说了,末了道:“宜室以死相bī,我岳父爱女心切,事qíng才算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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