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
“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脱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qiáng
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bī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难免日久生qíng……人非糙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脱离关系?是我
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
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
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
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ròu、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
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ròu丝真难得,豆腐gān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huáng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
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
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
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qíng,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
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糙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
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
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huáng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yīn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
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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