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_亦舒【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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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来的钱!”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怀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点,人就当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来给人看不可,最直接了当的便是开部货车,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头请客。”

    我怆然说:“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双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关心。”

    “别这样说,金铃子,这样说话叫人伤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伞,一按自动掣,便撑开来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气的冢诚,他才不会讨好我,他亦不会讨好父亲,几个大哥大姐全争了光去,恩宠则留给他的弟妹,他什麽也没有。

    有一次他说过他有我。

    我牵动嘴角,真可怜,有我有什麽用?我又不是有办法的女人,领队去炒huáng金炒股票开时装店那种,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经说过:家诚,咱们可要相依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么?”

    “嘎?没们麽。”

    “你面孔上有种温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个家庭没有孩子是不能成为一个家庭的。”

    冢诚本人就是个孩子。

    “有了孩子冢里就会对他两样。”老沈说。

    “老沈,我早看开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舍的,我们靠自己,辛苦的时候至多抱怨几句,即使生孩子,也决不是为著替周家传宗接代,而是为了真正爱孩子。”

    “说得好,但脾气也太僵了一点,将来如果祖父母对孩子有所馈赠,也是应该接受的,你认为是吗?”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对他很好。”老沈说。

    “我并不是掘金女,我与他是有感qíng的。”我气愤。

    “谁敢那样说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亲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学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硕士……做夫妻自然也讲条件,因家诚著中你,不独是为著你的美貌,现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远帮我,这一番话听得我窝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点半。

    “也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气。

    “给我这一次荣幸。”他笑看说:“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

    他换了新车,是辆银灰色的日本房车。

    “送我到地铁站好了。”我说:“不必驶到九龙去。”

    “一样一样。”他忙不迭说。

    如今连这样的客套也不多见,老沈真是个周到的老好人,小职员管小职员,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经济实惠是嫁他这种人,什麽都有个照应,做人何必讲究表面风光,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自己。

    坐在他车子里我生出无穷的感慨来。

    他会不会同子君说起我?

    他做什麽都极其有分寸,不劳嘱咐,也许他会与子君说起我,但他不会出卖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麽?”

    “雨下得更急了。”

    “金铃子,你知道我们两夫妻,完全没有是非,你如觉得闷,尽管找我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谊之手。

    “老沈,谢谢你。”

    我想说:子君未必有这么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当然没说出口。

    到家门口,他下车替我开车门,依依不舍。

    “珍重再见。”他与我握手。

    “今天与你聚旧,真的愉快。”我说。

    “那么我们可以常常如此。”

    “再见。”

    我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闪过一丝悔意。

    我按电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掏出锁匙开做大门,家诚早睡?才九点而已。

    他自睡房出来,“今天开会?我一个人吃不下饭。”孩子气之极。

    我的责任与歉意又全部回来了,“要不要宵夜?我来做。”

    “不用。”他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怪闷的。你忘了打电话回来。”

    “以後一定要记得。”我说。

    背著他我深深叹口气,没让他听见。

    在茶座上,各位太太叽叽喳喳地争着说她们赴宴、买首饰、做衣服的心得,我呆呆地听着,面孔上虽然挂一个微笑,但是心思完全在别的地方。

    姐姐推我一下,“小丹,你怎么了?”

    我低声说:“我不熟这些,无法搭嘴。”

    “平时你挺能说。”姐姐埋怨。

    “唔,”我笑,“吐苦水、骂老板的时候,我才能说呢,一说好几个钟头。”

    她白我一眼,“人做工你做工,也没见过你那么辛苦那么苦恼的,你看人家林小姐做得多痛快潇洒。”

    我笑,“林小姐的老板是她的达令,老姐,同达令打工,qíng况是两样的,不然的话,女秘书gān吗同老板飞媚眼?不过是想做事方便点。”

    “既然出来吃茶,你就开心点。”

    “我是很开心。”我又笑了一笑。

    “不做就算啦。”老姐到底是关心我的老姐,“不必再烦恼。”

    我问:“不做做什么?我又没家庭。”

    “换一样有兴趣的工作。”姐姐说。

    “转行谈何容易。”我又觉得行不通。

    张太太叫,“你们两姐妹,有完没完?为什么拿公众的时间来谈私事?太不投入了你们。”

    姐姐连忙笑,加入战围,批评本港的珠宝镶得全不合她的心意,还是往外国买的好。

    我很无聊地想:谁说天下没有快乐的人?这一群太太,天天睡到正午,出来逛街买东西,维持市面的繁荣,有什么压力?有什么不开心?我看不出来。

    我趁她们忙着jiāo际便溜到大堂看橱窗。

    她们这餐茶有得好吃的,吃得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躺一下,重新化个妆,晚上再出去。

    天天这们玩玩玩。

    想想真不公平,多少女孩子在公司里看老板面色,打足一天字,啪啪啪声中年华老去,一个月才拿两三千,而这些太太买只鳄鱼皮包就是人家一年的薪水,贫富悬殊到这种地步,令人心寒。

    我倒不想过得象她们这么奢华,但求有个小家庭,开辆日本小车子,有个佣人帮着做粗重的功夫,我就满足了。

    可是家主人往哪里去找?

    都二十五岁了,刚毕业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来追着约会,去过几次,我觉得他们花,他们觉得我古板,几个回合下来,没了音讯。

    我呆呆地站在珠宝店门前,心里飞出去在十万八千里以外。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拍,叫我“玛姬”,声音异常迷茫。

    我转头,“我不是玛姬。”

    他凝视我的面孔,“对不起,对不起。”退后两步。

    我向他勉qiáng笑笑,他走开。

    我忽然之间兴致索然,想回公寓睡觉,便过去向姐姐道别。一眼看到那个错认我是玛姬的年轻人也在。

    她们向我介绍,“这是陈太太的表弟菲立。”

    我向她们点点头,“我要先走一步。”

    姐姐说:“菲立,你帮我送一送小丹,你们顺路。“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姐姐白我一眼,怪我不会利用机会,“你这个人真是,何必客气,菲立,你不会介意,是不是?”

    我涨红了脸。

    菲立说:“当然不,我们走吧。”

    到这个时候,我也不便太不大方,便跟他出去。

    他把双手cha在口袋中,“小丹,你梳的发型,跟玛姬一模一样,我一时看错,对不起。”

    “没关系。”我再三表示我不介意。

    他开车门让我先上去,会心微笑说:“跟她们吃茶,闷死人?”

    可不是,但我没敢说出口。闷就下次不再出现好了,何必多嘴。今天出来,我还特意打扮一番,谁知到了外头见到她们,才发学自己浑身过时,连最近省着买的一只最得意的别针,都显得十分寒伧。

    我这才发觉天下有这么幸福的人,第一,难得她们头脑简单,满足于吃吃喝喝的生活,十多年也不腻,第二,她们的丈夫真的肯赚了来给她们花。

    真是难得的福气,不由你不服。

    “在想什么?”菲立问。

    我笑笑,“没什么。”

    “天气很好,要不要去喝杯茶,我同你去城市俱乐部。”

    又是个见了女人便约会的男人,我想,但是我回家又gān什么好?也是没有事做,对牢电视发呆。去就去吧,索xing做他芸芸女伴中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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