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我不需要朋友。”我说。
“你不像那么冷淡的男人。”她说:“还会再来?”
“要来的时候,总还是会来的。”我说。
她很聪明,不再多问。
后来我没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贝在疗养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恶化时期,她连父母都认不出来。余太太披头散发地来找我们,求我去看衣莎贝。我上楼把自己锁进书房。余太太终于离去,妻上楼来。
“你的手——”她说:“纱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说:“玻璃割的,不碍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说:“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得你。”
我继续喝拔兰地,我喝得很厉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够再动手术,因为双手颤抖得很厉害。
一日半夜,妻问我:“你爱衣莎贝吗?”
我说:“我深爱她。”点头。
“你是那种世俗的人吗?我不是。”妻说。
“我不知道。太迟了,开头我不敢,现在是太迟了。”
一年后,衣莎贝自jīng神病院出来。余家带着她移民往美国加州。我以后都没再见到衣莎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会惘然的想,她又长大一年,她可有聪慧一点?
然后有一日摊开报纸,妻说:“看!”
我们读到一段结婚启事,衣莎贝结婚了。
隔不多久,我们辗转得到衣莎贝的一张彩色婚照:余氏夫妇笑得合不拢嘴,新郎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满书卷气。我呆视照片良久,衣莎贝美丽得像安琪儿一般,白色的婚纱扬起,漆黑的头发,眯起双眼。
妻说:“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她跌坐在沙发中,“我真为余家高兴。”她叹口气。
我放下照片,我对衣莎贝的魔咒已经消失,她自由了。我问:“她今年几岁?”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贝,我的婴儿衣莎贝。
妻抬起头问:“你失望吧,她并没有爱你一辈子。”
“我代她快乐。”我说。
是的,失望。她并没有爱我一辈子。我已习惯她对我的爱。有时最灰色的时候我会冲动的告诉自己:尚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为我倾倒,别太悲观。
现在还剩下什么?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当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胡子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是个老头子了。
余氏夫妇写了封长信来多谢我:“……家豪,到现在我们深深明白,那时候你的残忍完全是为衣莎贝的益处。”
以后我的日子就开始空虚。我的态度开始疲癞,因为没有人会再对我关心,没有人会热爱我。
我与妻仍维持相敬如宾的关系。
结婚三十周年的时候,陪她去选一件珠宝做为纪念。她看中红宝石戒子。红宝石比钻石贵,我劝她买钻石,妻笑说:“你又来了,不说随我心意吗?”
我苍凉地笑,退开一步。经过三分一世纪的变迁,我们仍然在一起,管她买哪种宝石呢。
珠宝店另一角柜台有一双年轻qíng侣在选项链,那女孩子一头黑发浓密而鬈曲,耳朵小巧jīng致,如一只贝壳模样。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衣莎贝。她是衣莎贝。
我的双腿完全不听指挥,我趋向前去,我唤她:“衣莎贝。”
我并没有认错人,她诧异地转过头来,她美丽的脸平和温柔,一个亲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她竟然忘记了我。)
我失态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贝。”
“呵是,”她平静地笑,还敲敲她自己额角,看看身边的丈夫,“爸爸还叫我打电话给您的。您好。”
其余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过来,大家寒暄,jiāo换地址,笑半晌,道别。
(衣莎贝忘记了我。)
离开珠宝店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车子前面的雨一下一下摆动,我与妻都沉闷。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贝竟忘了我。
到底年轻好,她再回头重新开始,时间上还绰绰有余。
妻说:“……他们两个人这么相配……”
我问:“你知道吗?”
妻错愕地:“什么事?”
我说:“我与她招呼,衣莎贝没把我认出来。”
“啊?”妻也诧异。
无边无涯的寂寞袭上心头。我扭一扭驾驶?盘,车子往家驶去。
呵衣莎贝。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
(完)花事了
与玛丽分开有两年了,仍然不能忘qíng于她,平时上班,时间可以消磨,逢周日起chuáng,非常彷徨,迷迷茫茫仿佛听见她在浴间洗头,一阵阵的洗头水香味,然后会包着毛巾来叫我起chuáng,我可以趁势抱紧她。
我们在一起也渡过快乐的日子,至今想起尚十分心酸,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我。
玛丽与我说:“你从来未曾爱过我。”
我心碎成一片片,“当然我爱你。”
但我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男人,我不懂得讨女人的欢心,不会说花言巧语,没有时间侍候她,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她。
我真没想到她会离我而去。
玛丽曾说过我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感qíng非常原始,她曾取笑地叫我“一级原始人”,如今我益发沉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眼两年了,我却仍然爱她。
玛丽说:“我仍然想恋爱,我希望有人送我鲜花,当我是公主,予我以激qíng,而你一直对我这样冷淡,天天我自己上班下班吃中饭,下雨打风也没有个接送照应的人,日子久了非常苍白,也曾抗议过埋怨过,你好脾气的照单全收,毫无反应,我得不到爱qíng,生活又是这样的枯燥,你坐下看书一看就三五个小时,至多陪我去看一部电影……”
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与我在一起,是因为“欣赏我的才华以及样貌”。
她又调皮地叫我洋娃娃,“只有观赏价值,搁在那里看最适合,除了做个好医生,什么也不懂。”她说。
临走的时候她说:“我不是不知道你能gān漂亮,但你不爱我,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我默默地让她走,不发一言,她的心却酸了。
她推我,“小康小康,你说话呀。”
但我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响。
她倒先哭了。
玛丽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为我做了多少,作了多大的牺牲。
下班后再也没有人跳着出来为我开门,闲时再也没有人为我做咖啡,脏衣服没人料理,出席宴会没有人陪,下棋没对手……整间房子空了,整个心也空了。
晚上睡醒,听不见轻轻的鼻鼾声,没有人嗲声叫“小康小康”,我在那一刻心碎了。
以前我也嫌她脾气不稳定,有点幼稚、爱花钱,我老是质问她:“三十块美金剪次头发?”或是“一千多块买袭布裙?”虽然开玩笑地,也害她起反感。
现在真怀念她那头美丽的黑发与那些简单明媚的裙子……外头的女孩子不及她十分一。
玛丽有一股清新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好看。
当我看见沙伦的时候,我直觉认为她跟玛丽有七分相似,所以凝视她的脸。
那是一个画展,主人介绍她和我认识,她是官营美术馆的副馆长,一套白麻纱衣裙,黑发梳成马尾,瀑布似洒在脑后,我马上记起,玛丽也有那样的头发,心中温柔而酸痛地牵动。
沙伦有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左脸颊上一颗痣,身裁纤秀——够了,一个女孩子只要有上述的优点,就已经好算美女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糙,我额外留起神来。
她瞧见我目不转睛的模样,笑了起来,牙齿小小颗雪白。
我连忙低下头,避开她调皮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是玛丽多好。我怅惘的想:玛丽终于找到了她的理想男人,他天天呵护她,接送她,陪着她,送礼物给她,事事以她为重,带着她到处逛。我希望她快乐。
沙伦少了玛丽那份稚气,多了一丝jīng明,换句话说,她像玛丽,但却是长大后的玛丽。
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她很块便察觉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画展酒会快散的时候,我轻轻的拉拉她马尾巴的发梢,她回身明快的笑。
“我送你回去。”我说。
“不先吃一杯茶吗?”她慡快的问:“我想喝点东西吃块蛋糕。”
看来双方都有一点意思。
在咖啡店内,我好想改过自新,做一个懂得讨好女孩子、谈笑风生,管接管送的俊男,但是不知恁地,张大了嘴并找不到题材,结果还是沉默。
沙伦并不如玛丽那么活泼,会主动与我说话,但是她看上去并不闷,她自己叫了巧克力蛋糕与彼利埃矿泉水,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