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两方案席,里侧那方案前悬了垂帘,案头茶水正沸着,热气腾腾,发出咕咕的轻响。
易姜跪坐案后,鬓发油光可鉴,钗饰素淡,着一袭水青曲裾,袖口挽着,露出白嫩的一截手腕。
却狐进了门,隔着帘子见了礼。易姜请他入席就座,亲自奉了盏茶给他。
却狐连道“得罪”,自袖中取了说好的文书,双手呈上。
易姜撩开垂帘接过去,缓缓展开那卷竹简,不过一瞬便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声音微变:“这便是魏使拟定的计划?”
“是,敢问夫人有何见教?”
“太过潦糙了些,魏使做事未免有些不负责任吧。”
“这……”却狐有些焦急,不顾礼仪便朝前探了探身子:“易夫人再仔细看看,在下是当真用了心的。”
门口站着的童子原本觉得他这模样在堂堂相国夫人面前有些轻浮,但见二人因公事议论的热烈,也不好cha嘴,只好别开脸望着别处,当做没看到。
却狐稍稍歪了歪身子,手指透过帘子指了指竹简上的文字:“易夫人看这里,在下写的难道不够详细?”
易姜恰好瞥见他的手指,指腹粗糙,拇指上有一圈白印,应该是长期戴扳指所致,通常经常拉弓she箭的人才会习惯佩戴扳指。这不该是一个文臣的手,他很有可能是个武官。
他手所指的文字也并不是什么请求齐国出钱相助魏国脱困的详细计划,而是一封书信,里面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此番入齐本就是个幌子,本就是奉了信陵君魏无忌的命令来助她逃出齐国的。
“详细?”易姜冷哼:“就这样一份文书还想来齐国要钱,你们魏国也太不将齐国放在眼里了,还是觉得我是个女子好糊弄?”她一把卷起竹简丢入了煮茶的炭火里,险些将茶盅打翻。
却狐缩回了手,坐回原位,尴尬道:“那在下再回去重写拟定就是,还请易夫人息怒,千万莫将此事告知公西相国,否则怕是再难谈成了。”
“罢了,你重新写来让我过目,今日的事便当没有发生过。”易姜似乎消了气,朝门口的童子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魏使已经丢了大面子,到底关乎魏国颜面,他自然也不会在公西吾面前说什么了。
却狐再三道谢,起身告辞,临走时依旧是一脸尴尬,就这样垂着头一路走出了府。
☆、第66章修养六五
晚上公西吾回来,果然问起了魏使的事。
易姜坐在铜镜前梳头,摇头叹息:“再看看吧,兴许他下次可以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
公西吾自屏风后换上常服出来:“说来也怪,我派人去魏国查了一下,魏王对入齐求援一事并不太上心,却狐却这般积极,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易姜梳头的手一顿,透过铜镜盯着他的脸:“居然有这样的事?”
公西吾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却紧张了许久。
用饭时,公西吾又对她提到了chūn祭的事。
每年到了暮chūn四月,齐国都要举行chūn祭。齐王和王后会亲自去临淄城外,百官要卷起衣袖裤腿跟着齐王下地耕种,贵妇们也要穿上朴素的衣裳去随王后采桑,以表示对百姓农作的重视。
据说当初齐宣王就是在钟无艳采桑的时候去见她的,后被她才华打动,不顾她容貌丑陋立其为后。以致于这chūn祭活动也含着些求贤若渴的意味在里面。通常每年都有几个急着施展政治抱负的士子等在田头,就等着到时拦下齐王一舒己见。
公西吾是百官之首,自然要到场,往常都是一个人去,今年他娶了亲,要带易姜出行也是应该的,何况易姜还领了下卿的官衔。
“会不会很难?”易姜搁下盛汤的铜勺,语气很担忧:“我又不会采桑,万一丢了脸,岂不是让你也失了面子?何况还有个云阳夫人在,要不我不去了吧?”
公西吾见她竟有推诿之意,先前那点担忧就再也没了,握住她的手道:“没事,做做样子罢了,何况你是下卿,作为官员也是该去的。”
“那好吧……反正还有一个月呢,我再准备准备就是了。”
事qíng就这么说定了。
吃完饭,公西吾又去书房忙碌,易姜借口出去散步转去了少鸠的住处。
这次chūn祭是绝佳的机会,而消息得带给却狐,除了少鸠之外,没人可以做到了。
她jiāo代的很迅速,说完话便立即离开,一出门却恰好撞上了裴渊。
廊下灯火昏暗,即使这样也遮掩不住他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先生,天大的好事!”他激动地叫住易姜。
易姜见状不禁笑了:“什么好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少鸠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不屑道:“无非就是见了一下他的公西先生罢了,能有什么好事?”
裴渊板起脸道:“休要瞧不起我!方才公西先生叫我去他书房,跟我说他给我安排了官职,以后我可以在齐国为官了,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易姜怔住,转头朝少鸠看了一眼,后者也很意外。
公西吾究竟是不是故意的?在这关头给裴渊授官,岂不是拖住了他。少鸠对裴渊有qíng,岂不是也要被拖住?而一旦裴渊和少鸠这两个左膀右臂都被拖住了,那她要离开就会难上加难。
裴渊没有等到期待中的祝贺,反而对上两张凝重的脸,不禁疑惑:“怎么,先生不高兴?”
“没有。”易姜赶紧笑了笑:“只是你以往都只做门客,忽然出仕,我有些不放心罢了。”
裴渊羞涩地摸了摸脸:“哪个门客不希望出仕施展抱负呢?先生你也是从门客起步的嘛。如今能有机会渊已万分庆幸,先生放心便是。”
易姜含笑点头,又朝少鸠看了一眼,她沉着脸转身回房,一句话也没有与裴渊说。
眼见被她无视了,裴渊自然脸上无光,但是死犟着不承认,向易姜告辞,气鼓鼓地扭头走了。
公西吾在书房里忙到半夜,聃亏在旁就唠叨了半夜。说他这些时日忙碌起来了,恐有冷落易姜之嫌。
其实聃亏也是多cao心,希望他能早日有后,奈何童子杵在一边,也不好说太直接,只能点到为止。
公西吾一看时候已经不早,便依他所言收拾了一下桌案,起身回房。
房中灯火昏暗,易姜坐在案后,面前摆放着水酒煮食。
公西吾有些意外,在她对面坐下,扫了一眼桌案:“有什么事要庆祝?”
“我想谢谢师兄为裴渊谋了一官半职。”易姜神色愧疚:“他跟着我这么久,未能出人头地,我很亏欠他,如今师兄帮我报答了他,我自然感激。”说着将斟满水酒的酒爵双手奉上。
公西吾知道她向来不愿意自己多帮她,既然道谢便该接受,也好宽她的心,“既然如此,我就领受师妹的谢意了。”说完接过酒爵仰脖饮尽。
易姜自己也喝gān了酒,脸上浮出微微的红晕。
公西吾想起聃亏的话,竟有几分愧疚,这些时日彼此都有些忙碌,是与她很少有相处时间,便起身坐去她身边。
易姜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已经有微醺之态,此时眼如媚丝,双颊微红,他倏然心动,顺势揽住了她,低头便吻了上去。
易姜勾住他的脖子,唇掠过他的眉梢眼角,瞥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出声来。公西吾的神qíng的语调永远不会有多大变化,可是一旦她热qíng主动地吻他,他的耳根都会泛红。这个秘密还是不久前才发现的。
公西吾听得她笑声,立即将她扣到身前。她却不安分,手抚着他的脸,跨坐到他身上,打散了他的发髻。
易姜不喜欢被控制和征服,可是这种时候垂眼看着他的双眼,亲手搅碎里面的沉静和幽深,仿佛自己已经征服了他,却会有兴奋的感觉。也许公西吾控制和征服她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吧。
双手cha入他发丝,如江上泛舟,浮浮沉沉,易姜在欢愉中保持清醒,只想看到公西吾的沉沦和失控……
“先生。”
醒来时天尚未亮,只听到聃亏在外面呼唤。易姜坐起身,公西吾已经穿戴整齐走出门外。
“怎么了?”
“少鸠跑了。”
易姜一怔,连忙起身,匆匆穿戴好,公西吾已经返回屋内。
“我听到聃亏说少鸠跑了?”
公西吾点头,递给她一块木牍。是少鸠留的字,上面写着她自认才华不输裴渊,如今却只有裴渊受到重用,她心有不忿,决定离开齐国。
易姜看向公西吾:“你要抓她回来吗?”
公西吾牢牢盯着她的脸:“看你如何决定了,她毕竟是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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