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上去根本不像迟钝儿,她吃完蛋糕,离开茶桌,回到房内玩耍。
按铃的是两个小小女童军捐募善款,邓律师慷慨地把她们送走。
他回到座位,拿起茶杯就喝。
承佑轻轻说:“这只杯子不是你的。”
“什么?”邓律师看看茶杯。
“这一套威士活瓷杯看上去只只一样,其实有异,是我亲自挑选,我知道其中分别,杯口圈子上花朵数目每只不同。”
“是吗。”邓律师笑,“调乱了也没关系吧。”
承佑也微笑,“当然无所谓。”
邓律师又像想到什么,终于,他喝完茶告辞。
原来,叶承佑认得每只杯子。
她知道多少,她又看到多少?
门关上了。
承佑扬声:“小如,小如。”
保母带着小如出来,“妈妈叫你呢。”
承佑对女儿说:“补习老师很快就来,你好好认字。”
小如一声不响紧紧抱住妈妈。
承佑轻轻说:“现在好了,没有人再会伤害我们。”绿宝
余丽中下了班,如常开着小小日本车回家,她们这一代已没有朝九晚五这回事,丽中早上八点已经到公司,一则避免塞车,还有,可以第一时间查看美国总公司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然后,一直工作到六七点,什么都讲习惯,人人如此,谁敢呻苦。
纵使年轻,也觉劳累。
幸亏同妈妈住,回到家,有碗热汤可喝。
今晚,母亲一听见她进来便说:“比平日又晚了。”
“有位同事告病假,才廿八岁,验出是脑癌。”
丽中吁出一口气,踢掉鞋子,坐下,一看桌上,不由得笑道:“是我最喜欢的笋片jī汤。”
她喝一大口,体力似已获得补充。
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轻轻说:“叫你去。”
丽中一怔,反问,“谁?”
“他们。”
丽中笑,“哪个他们?”
母亲不答。
电光石火间,丽中听明白了,顿时倒了胃口,放下碗筷。
“我不去。”
“爷爷弥留了。”
“不关我事。”
“爷爷总是爷爷。”
丽中自鼻子哼出来,“是吗,那为什么我们母女独自挣扎了廿多年?”
“他与你父亲都固执。”
“他应先放下尊严。”
“丽中,不靠余家,我们也不是生活得很好?”
丽中说:“可是心酸。”
余太太微笑,“我可不觉得,我与余赵元相爱,并不贪图他家财势。”
丽中冷笑,“什么钱财,今日数城内富豪,几时轮到他们早已成为九等世家。”
“丽中,爷爷叫你,你还是去一次的好。”
“我工作忙。”
“丽中,你是余家嫡孙。”
丽中叹口气,“好,”她妥协,“什么时候?”
“老人捱不住,当然越快越好。”
“由什么人通知我们去大宅?”
“一位梅志一律师,这是他名片,丽中,你尽快同他联络。”
“明天一早我同他约时间。”
“丽中。”
“好,好,我马上去。”
电话接通了,这么晚,梅律师还在办公室,他的声音十分诚恳慡朗,“终于联络到你了,余小姐,老先生指明要见你。”
丽中说:“明天下午三时吧。”
梅律师陪笑,“余小姐,下午他jīng神比较差,上午不知可否抽空一见?”
丽中犹疑,“也好,十一点吧。”
“余小姐,七时可行?”
“那么早?”
“不早了,余小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丽中同余家一点感qíng也无,并没有包袱,走这一趟,不过是向母亲jiāo待,早去早走,了结此事。
“好,七时见。”
“余小姐,我需来接你。”
丽中一怔,随即冷笑,余家的人当她是个贼,不知踏入余家大宅大门,可需要搜身。
“六点一刻,我到府上按铃。”
丽中极之慡快,“一言为定。”
反正这次之后,永世不必再见余家任何人。
她母亲过来问:“约好了?”
“依我说,有什么好见。”
“早点睡。”
丽中已把自己训练得力抢不入,一上chuáng呼噜呼噜,查到闹钟唤醒。
天还没亮,丽中放轻手脚梳洗,平日她穿的颜色不外是黑白灰,配半跟鞋,今日也不例外,她抹了淡妆,六时十五分正,门铃响了一下。
她拎起公事包及手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余小姐,我是梅志一。”
丽中朝他点头,两个人都准时,真好。
那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茉莉花香皂味,觉得端庄的黑色套装下有一丝明媚,他连忙眼观鼻,鼻观收心。
“没有吵醒伯母吧。”
丽中心想,谁是你的伯母。
她跟他坐进一部司机驾驶的欧洲房车。
车子往山上驶去。
那幢独立屋已相当破旧,柏油私家路早十年前应该修补,余家拿不出钱来?不见得,这种费用还难不倒他们,可是,他们专等老太爷过身,好连屋带地卖掉,套了现各走各路,谁耐烦维修老屋。
踏进大门,丽中像走进时光隧道,布置、家具、灯饰,统统是六十年代产品,象怀旧电影布景,不知多少年没有装修了。
管家过来说:“三小姐请把公事包jiāo给我。”
丽中一怔,小辈中她排第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慡快地把公事包、手袋连外套一起jiāo给管家:坦dàngdàng,好叫他们放心。
梅志一暗暗佩服。
上楼,推开主卧室门,丽中呆住。
一大早,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约莫十多人,围住病榻上的老人。
离远一看,丽中就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他半卧chuáng上,身上搭满管子,医生看护侍候在侧,卧室像医院病房似,看到丽中进来,他嗯了一声。
丽中内心恻然,不再理会那些一早特地起来监视她的人,她走近老人,蹲下,轻轻说:“爷爷,我来了。”
老人五官已经陷了下去,眼睛暗淡无神,可是神智仍然清楚。
他颤抖地伸出手:“丽中,你来了。”
丽中说:“爷爷休养后就会好起来。”
“风烛残年,好不了啦。”
这时他四周围的人齐齐趋向一步,虎视眈眈。
老人说:“我有两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丽中不出声。
“丽中,我大儿是你父亲赵元,自少年起就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修读美术,一定要娶贫女为妻,与我闹翻,离家出走,对余家不闻不问。”
丽中握住爷爷的手。
“如今我快要去见他了,唉,不知父子在另一世界会否彼此谅解。”
丽中叹息。
“我二子超良,结婚两次,一共有三子两女,因飞机出事丧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这房里。”
丽中听说过他们。
时时在报上可以看到两个余公子又在追求哪个小明星或是落选的香江小姐之类。
老人说:“我后悔同你父亲纷争。”
“爷爷,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静养。”
老人忽然问:“丽中,你可知道我们余家祖上gān的是什么?”
丽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说过,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国买办合作做生意,挣下产业。”
老人也笑,像骷髅忽然冽嘴,十分yīn森,他轻轻说:“不错,是海盗。”
围在他身边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声,像是听到新闻。
“百多年前的事了。”
丽中知道爷爷快要说到戏ròu。
“祖先遗下一颗祖母绿宝石,谁有缘在大宅里找到这颗宝石,谁就主宰余家产业,我的遗嘱也那样写。”
大家咦地一声,多么奇怪、落后、匪夷所思的遗嘱。
“当年,我在一个极之机缘巧合的qíng况F,寻获那颗宝石,故此五个兄弟中,我独当余家财产,祝你们六人好运。”
丽中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老先生最后遗言是叫他们寻宝。
说到这里,老人已不住喘气。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丽中第一个离开祖父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