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写照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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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轮到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也只得矜持的说:“我要一个英雄。”

    她们不明白。

    我也没再解释。

    下班的时候,仍然用那部电梯,仍然不喜欢它,仍然勉qiáng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这幢大厦出没,没有一天开怀,不知恁地,日日意难平,多么刻板的日子,无法突破,无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达到。

    电子喉咙向我报告:“你在十一楼。”

    今日,同梯人是两个脸上长满小庙的后生小子,大谈保时捷跑车有什么优点。

    我有一丝寂寥。

    huáng昏,太阳比较淡,出了电梯,走到街上,溜踏着橱窗。

    心不在焉。

    原来有人与我一般不爱说话。

    真是难得的,尤其是做他们那一行,不说话怎么行?

    吃开口饭的人不开口,我莞尔,未免有点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个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至少他本人可以获得一定的偿还与报酬,名人的伴侣,才真正难做,永远是影子,永远不讨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战战兢兢。

    不必了。

    快乐同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赏的那种异xing。

    单是不多言已是huáng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chūn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过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奶奶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huáng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huáng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dàng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xing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qíng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qíng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qíng他,希望也有人同qíng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过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仍然活泼地笑,“改天是哪一天?这样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热qíng可爱。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xing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

    “你会探戈吗?”我问。

    “现在都没有地方跳那种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说。

    转头就走开,似无人qíng味,不过似小张这样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顾。

    小张的好处是用功,第二天就送来一株小小的蝴蝶兰,一张卡片上写着“跳舞?”我笑出来。

    不可小觑他哩,真的锲而不舍,我喜欢这种人,有诚意。

    字条上写着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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