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字台,我想陈先生割爱转让给我,可不可以?”
我笑说:“先生贵姓?”
“姓龙。”
“龙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我坦白的说:“但是我出不起价钱买一张新的,你说我能不能割爱呢?”
“我想不能。”他说:“但是我愿意请陈先生去选一张合理想的写字拾,价钱由我负责,我可以先开现款支票。”
我更惊异了。
“你那么喜欢那写字台吗,龙先生?”
“是的。”
我说:“龙先生,我马上到旧货店来一次。”
“谢谢你。”他挂上电话。
我把事qíng跟茜茜说了,茜茜好紧张,“我们不让给他。”
“为什么?”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说。
“里面有个大秘密?可以发掘到大宝藏?”我笑问。
“我跟你去。”
我们一起到了旧货店。
那位龙先生站在书桌旁边。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孤芳自赏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瘦削清秀,穿黑西装白衬衫,一条黑色的领带。
他一只手放在那张写字台上面,看见了我,马上点点头,“是陈先生吧?”他问。
“是,这是我太太。”我说。
“陈先生,我希望你把书桌让给我。”
我看看茜茜。问题只在让与不让,而不能问他为什么想买。
但是茜茜已经冲口而出:“为什么?你既然有钱买新的,为什么要旧货?”
龙漂亮的笑一笑,弯弯腰,“陈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说:“但这只是一张书桌呀。”
“在你们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着的说:“我们的价值观念是不一样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确需要这张桌子?比我还厉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权知道,”我说,“我比你更需要这张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对不起,引起你那么多烦恼。我又不是那种随便接受别人恩惠的人。”
“我答应补偿你的损失,又怎么能说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说。
我看看茜茜,“这样吧,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张廉卖的写字台,对你来说,却有很特别的意义,我心甘qíng愿的卖给你,你付还我定洋,直接向老板买好了。”
那位老板简直不相信天下有我这么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做一个君子原本是太难的事。
龙怔住一会儿,他问:“是真的让给我了?”
我耸耸肩。
龙说:“我愿意送陈先生一张全新的书桌。”
我笑;“无缘无故,受人重礼,心惊ròu跳的。”我自老板手中取回两百元,“来,走吧。”我拉起茜茜。
“陈先生,”龙拉住我,“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
“象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陈先生,你是一个写作的人,你愿意听这张书桌的故事吗?”
茜茜说:“我有兴趣听。”
我笑,“我也有,事qíng很神秘,你不觉得吗?有人来抢购旧货店中的一张旧书桌。”
“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龙说。
“到我家去吃饭如何?我们新买了一只电锅,天天煮菜饭吃,你要不要来?”
茜茜白我一眼,“野人献曝。”
龙微笑,“我很愿意来。”
“那还等什么?”我擦擦鼻子,“失去一张书桌,得回一个朋友,来,我请你吃便饭,你请我听故事。”
龙很感慨的说:“你们是我所见过最快乐的人。”
我们一行人回到家,吃了饭,用了茶。龙似乎很松弛,我们家没有沙发,全体人都坐地下,地下只有一条小小的地毯,但是这也没有妨碍我们的快乐。
我们开始等待龙说故事。
他漂亮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他开口了,“这张书桌,”他的声音是低低的,“是我在五年前定做送给一个女孩子的。”
茜茜说:“啊,你送给她的。”
“可不是,当时柚木没有现在贵,但是连工带料的,却也花了近五千块港币,当时来讲是一笔巨款。”
“她是gān哪一行的?”茜茜问:“人长得漂亮吗?”
“漂亮,”龙肯定的说;“绝对漂亮,她不是那种俗气的漂亮,她有那种高贵气息,落落大方,样子端庄,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后来呢?”茜茜问。
“别打岔,茜茜,好好儿的听。”
“后来我们因小故分开了,我独自跑到外国去狠狠的再读了几年书,等我再回来,她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茜茜惊叫出来,“啊!”她看看我。
龙的声音沉痛无比,“她得了癌症,坚决抵抗到底,终于不治,她始终没有结婚的机会,死后亲戚把她的遗物都卖掉,我为了这张书桌,找到拍卖行去,拍卖行又告诉我这家店的老板已经把书桌买了下来,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又买了这张书桌,这可怎么办?”
“你又向我买了下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他茫然的说:“原主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你们曾经是爱人,是不是?”我问。
“是的,三年前她早晓得有病,她的亲人告诉我,她有一条肩膀酸痛,去看医生,检查的结果,颈项后面有一连串小肿瘤,割出来切片,是癌,无从割治,割掉一颗,又长七颗,她为此痛哭不已,并不让我知道,用计激走了我,免得我娶一个将死的妻子。”
“好动人的故事。”我惊异,“简直是一篇长篇小说的大纲!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他沮丧地摇摇头,“我被她一气,使走得那么远,心里天天想念着她,但是却不肯向她低头,等到想通了,回来找她,她已经不在了。”
“她是gān哪一行的?”我问。
gān哪一行才会令男朋友送那么大的一张书桌给她呢?
“她是律师,我们是同学,当她第一天考到BAR做大律师的时候,我就送了那张书桌到她家去。”
“呵,了不起,”茜茜说:“你想想,陈,这张书桌原来有这么美丽的历史,你这个凡夫俗子怎么配用?幸亏退回去了。”茜茜笑。
茜茜说话有时候是很绝的。
龙说:“是的,她是一个非常不凡的女孩子。”
“茜茜,天妒红颜。”我说:“我们这种俗气的人,才能够一直活下去,没什么好说的。”
龙站起来告辞。他说:“谢谢你们。”
“谢谢?”我说:“有空常来,别说谢。”
“我要谢你们的太多了。”他说,“再见。”
我们送他出去。茜茜被他感动了,很久很久她没说一句话,过了很久很久,她跟我说:“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吧,请你。”
我摇摇头,“有了题材,没了书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哪儿有这种事?”她气说:“这么好的故事!”
“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永远是不值钱,我们必须要改变小说的作风,写幻想小说。”
“这是不应该的,你为什么说龙先生的故事不好?”
“又是生癌。”我用手支着头。
“事实上很多人生癌死的,你凭什么那么说?”
“读者不想看生癌,茜茜,如果你处处接触到生癌的亲戚朋友,小说中的女主角又是病人,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不知道!”茜茜作一个绝望状,“我要去洗碗了,但愿你有一天能够成名。”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那个龙光生,明天他们就会送书桌来了。”
电话铃响了,是找我的。
“我是。”
“陈先生!”是龙,他气急败坏,“气死我了!”
“怎么回事?”
“那个家具店老板真不是个人,我才回头,他告诉我那张书桌已经以三千元的高价卖给别人了。”
“什么?他妈的混帐!”我高声,“这怎么可以?谁买了?”
“一个女孩子,她付的是现款!她要买这张书桌gān什么?恨只恨当初你退了定洋,我没有立即付现金,气死我了。”
“有这种事!”我说:“我们去打死那个老板。”
“打死老板?”茜茜在旁边说:“这是法治社会,你以为是什么时代,还打死人呢!”
“龙先生,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哭丧着声音,“或许我再去求那个买主,恳求她把书桌让给我吧。”
“这多渺茫。”我说。“你知道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老板坚决不允透露。”他说。
“这该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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