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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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口气。

    他问:“你爱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想念你,见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无稽。”

    他默然,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很寂寞?”

    “我也有可去的地方,我也有其它的男友,但是我想念你。”

    “但是你可爱我?”他问。

    “我现在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不是爱qíng?”

    “我想听你说你爱我。”他坚持。

    我说:“我一讲这句话,你就跑掉了。你不过是想听这三个宇。”

    他不作声。

    我觉得自己两只脚简直在云雾里。这个男人,本来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但是我没有要他,现在成了别人的丈夫,抢夺之下身价bào涨,我摇身变为他的黑市qíng人。

    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来,我们一起看电视中的球赛。他喃喃的说:“……我一直爱你……你可以从欧洲的冰淇淋说到拜占庭、花生漫画、伦勃朗、狄啤士钻石厂、壁球、红楼梦,拜伦、林宝基尼迥旋器。我爱你。但是我如何爱你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我是个小职员,受的教育有限,升职机会渺茫,我如何爱你?我怎么娶你?你腕上戴着金蚝劳力士,我尚有能力送你什么?我爱你,但我们都得活下去,这是现实的生活,现实告诉我,我只能娶一个银行女秘书,她赚两千,我赚三千,两人组一个平凡小家庭,生一两个平凡小孩子,她娘家有点钱,颇看得起我,津贴我们一层小单位住。在她来说,是最最美满的生活,但是你与她不一样,你有思想有知识,我不能要你,只好去娶她。”

    我深深抽一口香烟,按熄。

    “但是最后得到你的是她。”我说。

    “不过是躯壳而已。”坚低声说:“我只能爱你。”

    我叹口气,“她要的不过是这样,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坚忽然问。

    “因为,”我很直接的说:“因为有钱的女孩子决不嫁穷小子。”

    “但现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他问。

    “因为我想我爱你。”我说。

    “你说的都是真的?”坚问我。

    “是的,我抱歉。”我说。

    他很震惊但是很快恢复过来,“你爱我,可是你更爱自己。”

    “是的,坚,我是个顶尖自私的人,这半辈子来,我唯一爱的人便是我自己,你不能说我不爱你,我对你的感qíng……”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更好的。”他还是激愤了。

    “或许,但是感qíng这件事是不能一层层剥开来研究的,如果你喜欢见我,使趁早享受这种感觉,如果不再要见我,就马上离开我走。”

    “你知道我离不了你。”他说。

    “那么过一日算一日。”

    “原来我们可以结婚!”他气愤的说:“至少可以做恋人。”

    我笑笑。“差一点点。”我说。

    最残忍的句子是“差一点点”。

    我们的关系由正常而转为不正常,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造化弄人,命运cao纵一切。而xing格cao纵命运,我的自私xing格……

    我偷偷摸摸的见着坚,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觉得荒谬,这个原本是我的男人,现在我要问别的女人借。

    那个女人我是见过的,很幸福的圆脸,一头珠翠,非常关心,穿着红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我是谁,然而我是最辜负她的人。

    (上帝给我一点意志力,上帝帮助我,上帝。)

    然而当我见到坚时那种罪恶的快乐……我是活着的,我高兴。我不知道想跟他说什么,但是我想听他的声音,我不能控制自己。

    坚说:“周末我不能够再来,她常常一个人在家中看电视,很闷,我得陪陪她。”

    我的脸上变了色。“不准!”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准!”我大嚷。

    “不可以。”他握紧我两只手。

    “不!”我满苦地蹲下来。

    “你不要为难我。她是一点罪都没有的!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你可有权这么做。你想我怎么样?你说你想我怎么做!”他摇撼着我。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可是要我离婚?”他喝问:“你可是打算在我离婚后嫁我?你说!”

    我答不出来。

    “你这个自私的人,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会做你脚底的灰尘,所以你对我这样子。”

    我伏在chuáng上痛哭。

    “我不能与她离婚,她把整个人整个灵魂jiāo了给我,她或许只是个卑微的女孩子,但她也是个人,你懂吗?一个人!是,你有思想你有学识你有感xing,但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脑子也有心脏。”

    我跳起来叫:“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痛苦,你知道吗?我痛苦。”

    “我也痛苦!”他用手掩着脸,“你以为我不痛苦?有好多夜里我简直想一走了之,她何尝不知道我在外面有花样,可是她忍耐,她爱我,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但是她比你更懂得爱。”

    “你走吧。”我说。

    “你知道我不会走,你知道我走不了。”

    又下雨了。

    他没有走。一整夜都没有走。

    我习惯了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我需要他。叫我重新去认识一个男人,我不行,那得花三五年,他了解我,他忍耐我,他爱我,我不能没有他。

    一个下午,我早下班,坚没送我回家,我逛一阵子街,买了数双皮鞋数件衣服,到门口,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的门口。

    我看着她数秒钟,她也看着我。

    我马上知道她是谁。下了浓妆,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我年轻许多,她或许在想,怎么丈夫会爱上比她年长的女人。

    我放下大包小包,跟她说:“你想怎么样?”声音很平静,带着点愧意。

    “我可以进去坐吗?”她问。

    “可以。”我开门给她进去。

    (她终于来了。)

    她开门见山的说:“离开坚。”

    我沉默,小妇人们永远不容轻视,她们是厉害的角色。

    “我要你离开他,他是我的丈夫。”她重复着。

    我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跟一个乡下女人争丈夫,我用手托着头,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我叹口气。

    “你一早认识他,为什么不嫁他?我们是新婚夫妇,你不应该破坏我们感qíng,离开我们!”

    这种标准台词我听过数百次。在粤语片与国语片中。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听着她。

    “你离开他!”她坚持着。

    我根本不能开口,第一:确实我的错。第二:一开口就变得跟她一样见识。

    我站起来。“你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打开大门,我根本不应让她进来。

    “是坚叫我来的。”她说:“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他想离开你,他说他已被你折磨得够了,他想你放他一马。”

    “谁说的?”我如五雷轰项。

    她说:“我丈夫。”她走到我留话那儿去,拨了号码,接通,“坚?”她问:“我在她这里,她不相信你要离开他。”

    我整个人浸在冰窟里,我瞪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你跟她说吧,坚。”她把话筒递到我面前。

    他们两夫妻这样联合来欺侮我。

    我把门拉得大大的,“你走吧,你们两个都走。”

    她的脸色放软了。她说:“你忘记他吧,他不值得你爱。”声音轻轻的,充满无限同qíng。

    我要她同qíng?

    “走。”我说。

    她走了。我瞧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廉价的毛衣,现在还穿喇叭裤。但她比我幸福快乐。她完全原谅她的丈夫,即使他们才新婚,即使她丈夫对她不忠,但是她字典里没有抱怨,没有离婚两个字。

    我关上了门。

    我疲倦地躺在chuáng上,服了安眠药。

    现在真的要离开他了,真正的离开。沉沦在永恒的寂寞里。或者不会。我怎么遇见他,就怎么再遇见别的男人。

    过渡时期永远是黑暗的。太阳升起之前一定有雾霾,格言不那是这么说吗。

    他是下了决心要摆脱我。正如当日,我下了决心要摆脱他。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在停车场里,他向我求婚。

    而我缓缓的摇头,我说不。我不能嫁他那样的丈夫,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要耀目的,而他不是。

    而今日,他转过头来摆脱了我。

    奇怪,天又下雨了,我走到露台去,关上了长窗。

    他们在放什么?吃晚餐?简单的小菜:叉烧炒jī蛋西洋菜杨,两个人开开心心,他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必须要忘了他,必须。

    我深深叹口气,公寓静得像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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