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星期三,我八点到你们家。”
“便饭。”玛莉挂上了电话。
星期三,我在日历上打一个圈。
我很有点懊恼,这一下子我可真是中了圈套了,但是为了上次没有去,这次是非露脸不可的,上次玛莉先约好了一位小姐,专门给我介绍,结果我没有去,他们又不好推掉那个女的,白闷了一夜。
其实我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个木头人似的坐着。他们两夫妻认得的女孩子也真多,各行各业的都有,而且都长得漂亮,太过份漂亮了,不过是花。我希望找到一个像树的女孩子,不但好看,还要有那种泱泱的味道。
不过这样的女孩子哪里去找呢?
我也认得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又可惜她太独立了,根本不在乎我,她说:“我要升学。”结果就这么走了。临走还鼓动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大方得不像话。
后来我没有找,也很怀疑有没有人比她更好,太好了我也配不起。
她是一个很令人怀念的女孩子,洒脱得很。
自她以后,我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吊着做王老五。
我一上舞厅夜总会,玛莉与庄便心惊ròu跳,拼命为我介绍良家妇女。大概近来我去听歌厅去得太多了,又在报纸上称赞一个歌女,他们才更恐惧的。
我叹一口气。
星期三。
去见一个小女孩子,那个小孩子喜欢看我的小说么,得懂吗?文章是自己的好,我也不必虚伪,我自觉我写的那些还可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报纸杂志刊登,在外国的学生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次只不过亮亮相而已,露一露脸,作一副作家的样子,使她满意就好,回去就高兴了,于是庄那个小姨的地位也大大提高,皆大欢喜。
连我本人也应该欢喜才是,有这么一个读者还不容易呢,千里遥遥回来度假,倒先想见我,管她几岁?三岁都好。
我躺在chuáng上想。只是这些读者可知道我也是人?我的烦恼比他们更多。成了名有什么用?庄一直说我少年得志。少年什么?都快三十岁了。
我最不喜欢抛头露面,电视自无线电台都被我推得冒火,认为我不合作,是一等一目中无人的骄傲家伙。玛莉说得也对,我不轻易见人,那是因为我不会应酬人,类似场合可免则免,随便别人怎么说我。
这一次真是给庄两夫妻面子,才硬着头皮去的,通常人家一叫我“作家”,我先面红耳热,更不用说其它的了。作家。才怪,不过是上了梁山,骑虎难下。
趁着记得,我把小说单行本拿了两本出来,照片是欠奉了,那是说笑话的,带了小说签个名也够了。只是我有点怀疑,玛莉哪儿来的妹妹呢?她好象只有两个弟弟,因为弟弟们太能gān了,她不好意思多提,以免有chuī嘘之嫌,我记得以前她说过,一个弟弟念麻省理学院,另一个在牛津。
妹妹?她哪儿来的妹妹?既然没有妹妹,又哪儿来妹妹的同学。
认识十年约朋友,就不记得她还有个妹妹。
不过我的记xing不好,闹的笑话很多,如果忘记她有个妹妹,恐怕她要生气,还是不提也罢。如果玛莉真有个妹妹,只要不十分小,倒也好了。
我一向喜欢玛莉这样xing格的女子。慡快够活泼,又相当敏感聪明,学识好,她又肯屈居做家庭主妇,有立场,但尊重丈夫的意见,说话风趣,不过极有分寸,待人真是热诚真心。
如果她有妹妹,这妹妹有她一半好处就十分可爱了。
玛莉的相貌虽然普通一点,但是因为她的xing格明朗,连带五官也突出了,我一点不觉得她普通。女人如果都像她,天下就太平了。
做女人本来就很难,要有xing格,但xing格不可太qiáng,要明亮,不过光芒不可盖过男人,给我做了女人,也没办法,幸亏我是个男人。
这年头肯早结婚的男人越来越少,否则玛莉“手头”上的漂亮女孩子也不会那么多了,忙着帮助推销还来不及。
我觉得自己有点刻薄。
于是匆匆抽出稿纸来写,反正星期三要出去,没空,不如趁今夜赶几段。
写了一会儿小说,我就抽一枝烟,睡了。
日子是寂寞的。作家是人。明星也是人。有了名气更寂寞。
第二天很晚才起来,我不介意早起,只是早起了也无事可做。天气有点凉,我胡乱套了一件毛衣,立在露台前看风景,点了一枝烟。
女佣人来过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端端正正的,她又出去买菜了。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几时有个女孩子来弄几个菜给我吃?
我在露台上往下着,有人向我招手。
“qiáng!”
我笑了,“玛莉!”
“别站在那里,替我开门!”玛莉在楼下嚷。
“来了!”我说。
幸亏我住三楼的老式房子,如果再住得高一点,她的喉咙就叫哑了。
我替她开了门,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我要喝柠檬水,快快快!”
我倒了柠檬水给她,她一口气喝了半杯。
“有何贵gān?”我问她。
“没有贵gān就不能来?”她啾我一眼,“庄叫我来看看你,你瞧你,又瘦了,你呀,赶快结婚吧,吊儿郎当,花天酒地,到头来,还不是害了你自己,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有什么不好?我们夫妻俩也可以安心。”
我冷冷的说:“有谁要我?”我叹一口气,“又没洋房汽车,银行存款,比我好的人才多着呢。”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玛莉说:“我看你就很好,长得秀气,学问好,举止大方,谈吐动人,你是美钞票,你父亲可是鼎鼎大名的报界闻人,只不过你不藉余荫而已,志气可嘉,只是心高气傲这一点不好,眼睛生在额角头,大概是在等一个九天玄女才娶。”
我捧着茶杯,默默不出声。
“做没有忘记她吧?”玛莉忽然问。
“没有。”
“太痴心了。”玛莉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找一个影子,她的影子,我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总想尽了法子来挑剔,你是在等她回来?如今更怪了,连女孩子也不见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寂寞?”
我还是不响。
玛莉又恢复了轻松,她问:“星期三你来我们家,穿什么衣服?”
我奇道:“你想我穿什么?不过见一个小读者,不光着身子就行啦!何必隆重?”
“唉,你不明白,就是要隆重,给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紧,但这个读者啊,非同小可。”她抿嘴直笑。
“你要我穿什么?说吧,为人为到底。”
“穿那套-皮的外套裤子,很薄的,不会太热,里面穿那件贝壳红的衬衫,戴你的白金百爵表,银手镯,我们送的那只戒指——”
我瞪眼,“那我岂不是成了洋娃娃?”
“不会的,记得了。星期三晚上八点。”
“玛莉,这里面有古怪。”我盯着她。
“什么古怪?你这个人!”她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上次说卖不到的那种烟丝,庄替你办了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你星期三一道来拿吧。”
我感激的说:“谢谢你们。”
玛莉说:“不用谢了,自己兄弟一样。我得走了,还得赶回去,庄说要吃茄子塞ròu,佣人不会弄。”
她匆匆忙忙,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幸运的庄,幸运的玛莉,这两个人真是一对。
下午我出去与报馆里的朋友谈了一下话,商量新书用什么封面,晚上回来吃了饭看电视,写稿,坐在露台看夜色。
不,我跟自己说:不是忘不了她,实在是没有遇见理想的女孩子,她们都俗不可耐的叫人难以忍受。太关心我的收入,不关心我的xing格。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进了屋子,我倒了一杯拔兰地,喝了下去,很舒服的睡了。日子又过了一天,人就是这么老的。
星期三下午,玛莉又来了电话催我。
她真是紧张。为了什么?我很怀疑。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决定不穿。我改穿粗布裤,褪色的,旧T恤,领子洗得变了形。这样我才觉得自然。手表与戒指都戴了,戒指不戴,玛莉会不高兴。末了找鞋子,佣人不知道收在哪里,只有一双网球鞋洗了,晒在露台上,我就拿来穿上,也没有袜子。
我穿衣服很随便,庄一向穿得考究,看我不顺眼,今天特别穿得这样,气气他们。饭后如果有什么节目,也可以避了不去,一举两得。
想想得意了起来,心qíng居然十分好。
他们两夫妻出这么个难题给我,我也难难他们。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使下楼买了点水果。回到车房拿车,在车子倒后镜一看,才发觉该理发了,算啦,去吃便饭,玛莉再紧张,还管不到我的头发呢。
到了他们家,匆匆的按铃,他们家的佣人见是我,也不问,拉开了门欢迎。
我鬼鬼祟祟的朝里一看,玛莉向我迎过来,她看见我的样子,我看见她身后的那个女孩子,呆住了。
我们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站在她后面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谁,外型先打九十五分,乌黑的明发垂在肩上,皮肤是象牙色的,穿一件米白色软布的长袍,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都是一式镶小宝石的,赤足,没有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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