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胆寒战栗的心脏顷而安定了一瞬,她未及多思,提起曳撒蹑手蹑脚的站到了牧容的身后,而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她,连头也没转。
“王大人,本官再问你一次,那一万两开浚银到底去哪里了?”牧容敛起眉心,深邃的眸子里裹挟出内敛的锋芒。
这年夏天的雨水不太充沛,南方怀安一带的运河淤塞,阻碍了南北漕运。光宏帝接到上书后,即刻派工部尚书和都督前去考察,经过都水清吏司核算后,批下五万两白银,刑部侍郎先后征发多地民丁共计六万余人开浚。
财力和人力都能跟得上,开浚进度一直都在预想之中,谁知前不久,工部尚书公开弹劾都水清吏司的郎员外王骋,那五万白银从他手中流转,不知不觉竟然少了一万两,开浚也因为资金匮乏陷入了停滞。
光宏帝向来痛恨对贪官污吏,当庭震怒,责令锦衣卫火速追查,缉拿不法之人。
事qíng败露后,身在怀安的王骋想要上吊自杀,被破窗而入的锦衣卫当即带回京城审讯,然而好几天过去了,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怀安那边也找不到线索,这边的王骋又是个嘴严的,方才动了鞭刑,牙口竟然还紧得很,一门心思只求死路。
牧容不是个耐xing大的人,若不是这王骋身为蔡昂的门生,他断然不会陪他玩这么久。王骋为人老实,又是区区一个从六品,如今胆敢挪用一万两工程款,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只要他吐了口,十有八九能重创蔡昂一把。
然而,王骋的回答依然是那句话,“我花了……”
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锦衣卫打掉了他的牙,说话声音呜呜隆隆的,不时往外喷着血沫子。
卫夕直勾勾的盯着他,那血让她全身发酸,五脏六肺都跟着翻腾起来。
“你花了?”牧容直起身来,冲他挑了挑眉梢,一针见血道:“你家中只有一房妻子,为人又是个朴素的,这么短的时间,敢问这钱花到哪里去了?”
王骋抬起混沌的眼睛,张了张口,好半天才道:“嫖了。”
牧容不禁失笑,“你倒是个好兴致,嫖个娼jì都能花掉一万两白银。”玩味的眼神在对方身上稍一打量,他脸上笑意更浓,“王骋,你这书生身板,也不像是个能打会战的。”
他话里带着揶揄,卫夕垂头剜他一眼,明明是这么严肃的场合,这货脑子里偏要想些十八禁……
嘁,全世界就你能打会战!
诏狱一下子陷入了死寂,牧容不动声色的凝他久久,面色愈发yīn沉。就在此时,君澄疾步走进了诏狱,稍稍瞥了一眼卫夕后,伏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卫夕狐疑的看向两人,只见牧容面露惊愕,浓淡相宜的眉尖压成了一条线。末了,他起身走到王骋跟前。和他一比,王骋显得瘦削不少,耷拉着脑袋,也不看他。
“王骋,你当真认为闭上嘴本官就找不到那一万两白银了吗?”牧容垂下眸子,饶有趣味的盯着他的猎物,曼声问道:“你有一个外室,名唤柳烟,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两人被你安置在京外的宅子里,对吗?”
他的话终于起了效用,奄奄一息的王骋像是突然被触及了爆点,嚯地抬起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神如若薄削的刀片,直直剜向牧容:“姓牧的你有事冲我来!要是敢碰他们一根毫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逞一时嘴快毫无意义,瞅着牧容似笑非笑的表qíng,王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不再凌厉,一霎变得语无伦次,“不……我不认识他们,你弄错了……”
王骋的反应如此激烈,正巧印证了牧容的猜想。心头霍然开朗,他掰起王骋的下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一月前,你的妻儿消失在宅子里,对不对?是谁拿他们的xing命威胁你,你只要说出来,本官自会给你做主。”
本以为捏到了王骋的七寸,谁知后者沉静片刻,却是破罐破摔,一口血沫子吐在了他白净如玉的脸面上。
“呸——你哪来的脸皮说做主?多少人枉死在你手里,你当真不知晓?!”王骋忿忿喘了几口气,狰狞的面容接近癫狂,“林侍郎是你好友,你给他做主了吗?你动手杀了他!这就是你!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诏狱里徘徊,变了调子,破锣嗓一般愈发的沙哑。卫夕蓦然一愣,讷讷地转动眼仁儿,难以置信看向牧容。身姿挺拔,面若冠玉,就是这么个风雅的人,竟然动手杀了自己的朋友……
没想到他会提及工部侍郎林轶,牧容也是愕愣不已,长而媚的眼眸闪过一丝哀凉的流光,稍纵即逝,旋即变得波澜不惊。
他抬起袖阑擦掉脸上的血沫子,眉心攒成了一团,对着待命的锦衣卫示意一番,自个儿沉默着走回了圈椅跟前。
落座的时候,他眼神一凛,侧头看过去时,一张水灵娇美的面皮直直晃进了他眼底,丰泽的唇瓣抿在一起,徒然流露出些许不安的意味。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
卫夕登时敛了视线,捏紧拳头,尽量说得沉稳,“我送完公文了,过来看看你有什么吩咐没有。”
牧容唔了声,便没再搭话,扭正头看向正在受刑的王骋。
光看他冷戾的脸色便知,他现在心qíng委实不太好。卫夕紧张的咽了咽喉,也将眼神落在前方。
两个锦衣卫比肩而站,其中一个挪住王骋的手,拿着细长扁平的铁针cha进他的指甲fèng,往上用力一挑,那甲盖便翘起来了。
十指连心,王骋疼的凄厉哀嚎,额头上旋即溢出豆大的汗珠来。可这酷刑还没有结束,另外一名锦衣卫拿着尖头铁钳夹住翘起的指甲盖,用力一拔,牵出一道儿嗷嗷血线来。
哀嚎声此起彼伏,刺人耳膜。血腥残忍的视觉冲击让卫夕的瞳子缩成了针尖儿,脸色遽然变得惨白,整个人呆在原地。
在锦衣卫拔掉王骋第三片指甲后,卫夕如梦方醒,胃里翻江倒海,一股热流顺着食管往上冲来。她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闷闷的呕了一声。
牧容听到了这声轻微的异响,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疑虑。卫夕本能的垂下头,二人对视须臾,她咕噜一声,将口里的秽物咽了回去。
这番举动让牧容神色一变,她调整呼吸,缓缓放下手,勉qiáng冲他扯出一抹难堪的笑容。
然而当她重新看向半死不活的王骋时,胃部又开始作了。热流势不可挡的逆流而上,她遽然捂住了嘴,顾不得多思,踅身冲了出去。
牧容略微一愣,也跟着站起来,她的身影拐了个弯,往诏狱门口跑去。思忖须臾,他不太放心,朝君澄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紧随其后。
然而没走几步,他顿了顿,转身看向被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男人,“王骋,你的妻儿被人掳到曲湾镇,锦衣卫昨日已经找到了他们,但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想必你被抓入诏狱之前,对方就已经下手了。”他挥手撤去了行刑的两名锦衣卫,“本官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是否要为你的妻儿报仇,全在你自己了。”
闻声后,王骋木讷的瞪大了眼,gān裂出血的嘴唇翕动半晌,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整个人呆呆的挂在十字木桩上,仿佛被抽gān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行尸走ròu。
牧容叹气离开,快走到诏狱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带着破碎的痛楚和绝望。
他步子一顿,冷凄地阖了阖眼,恍然间感同身受。利yù下,刀剑最是无qíng,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此——身为一个男人,却是连妻儿都无力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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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里的惨象太过恶心,卫夕找了个僻静的树坑,吐了一个酣畅淋漓。早膳她就喝了点百合粥,吐出来的都是苦涩的胆汁。
这鬼地方她真不想再来第三次,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修罗场。她叹了口气,擦去了眼里的泪雾,正思忖着要不要重新进去时,牧容却从诏狱里出来了。
倾洒的冬阳为他染了一层朦胧的牙色光边儿,他四下张望一番,寻觅到她的身影时,黑黢黢的眼眸登时一亮。
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卫夕深吸一口气,扶了扶歪斜的乌纱帽,躬身道:“大人。”
她面上病恹恹的,水波脉脉的眼眸有些红晕,像是刚刚哭过似得。牧容狐疑的皱起眉,话里有些焦躁:“怎么哭了?”
“没呀。”卫夕揉揉眼睛,难堪地哂笑道:“方才胃不太舒服,吐了。”
牧容略有所思的颔首,没再搭话,意味深长的眼波在她脸上来回寻睃着。
静谧裹挟在冷风中将两人渐渐包裹,他负手而站,挡住了她身前的半边日头。卫夕被他盯得心虚,拿皂靴磨了磨地上的石头子,不知这货又在瞎猜思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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