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他们路过一处山峦,袁飞飞想要爬到山顶。狗八随她上去,站在山崖边,袁飞飞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远处的群山,她忽然问他:
“狗八,你说那些山,千百年来扎根一片土地,会不会厌烦。”
狗八站在袁飞飞身后,道:“会。”
袁飞飞道:“你怎么知道。”
狗八道:“只在一处,当然会厌烦。”
袁飞飞笑了笑,道:“或许,那是它们自己选择的归宿呢。”
狗八听见这句话,心里莫名一颤,他冥冥之中察觉到一些事,这让他不得不反驳她。
“哪里有什么归宿,不管山还是人,都不需要什么归宿。”
袁飞飞侧过眼睛看他,道:“不需要?”
狗八:“不需要。”
袁飞飞笑了一声,转过去,没有说话。狗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不甘心,他又道:“人不需要归宿,就好比我,漂泊半生,也没觉得不好。”
袁飞飞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往山下走,路过狗八身边的时候,她打着哈欠随口道:“你没觉得不好,是因为你的归宿就在这里。”
你的归宿,就是我。
狗八开始后悔多说了那句话。
不久之后,袁飞飞终于要回崎水了。
她依旧一个人独来独往,走得gān脆,谁也没有告知。
但是狗八还是同七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在山道口,等到了她。
袁飞飞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早哟。”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是一样的。只是对狗八来说,那时,是他的开始,而现在,则是他的结束。
狗八拦住她,道:“你为何要回去。”
袁飞飞道:“想回自然就回了。”
狗八道:“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
袁飞飞道:“只有有用的事qíng才能做么。这世上有多少人,做了一辈子的无用之事。”
狗八看着神色平淡的袁飞飞,心烦意乱。
“除了那里,难道没有其他的事qíng让你挂心么。”
袁飞飞一挑眉,道:“你想让我挂心什么。”
狗八说不出。
袁飞飞轻轻一笑,抬手拍了拍狗八的肩膀,这些年来,狗八长得结实了许多,袁飞飞一只手掌,已经包不住他的肩头了。
“我走了,你保重。”
狗八低头看着袁飞飞,低声道:“已经七年了。”
袁飞飞道:“是啊。”
狗八道:“这么久都过去了,你还要回去么。”
袁飞飞看着山道旁的竹林,道:“就是因为七年了,所以才要回去。”
狗八皱起眉头,他不懂。
袁飞飞又道:“过了下月初七,我丢掉他的日子,就要比我拥有他的日子多了。”
清风chuī起,竹香四溢,细长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
狗八一直到袁飞飞走得只剩个淡淡的影子的时候,才恍然转头,大声道:“袁飞飞——!我在这座城里等你!”
袁飞飞没有回话,她的背影渐渐隐于墨绿的竹林里,就像一幅水墨画卷。
之前的再多豪言,再多感悟,也只因为这一个背影,砰然消散。
而这世间又有多少qíng种,因为一句话,禁锢一生。
第五十八章
那是一段很轻松的道路,袁飞飞这样觉得。比起出来的时候,回去的路,她走得更为顺畅。
她站到崎水城的门口,城门七年来,没有任何改变。袁飞飞单肩挎着包裹,仰头看着城门上的三个石刻大字,脸上一点表qíng都没有。
袁飞飞在心里想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近乡qíng更怯,不敢问来人?
似乎不是很准。
袁飞飞轻笑一声,走进崎水城。
在她离开的几年里,并不是没有想过回来的qíng景,她想过很多次迈入城中的感觉。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又觉得其实都没有什么。
错综的街道,林立的店铺,有些袁飞飞隐约存有印象,有些则是第一次见到。虽然是第一次,但是这整座城,都给她一股陈旧的熟悉感。
与那感觉相伴而来的,是一种味道——沉迷的、破败的,生机浅淡的味道。
其实袁飞飞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是,她还是一步未停地走了进来。
来到南街口,记忆中的那个卖油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首饰店,店面重新整理过,已经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了。
袁飞飞在首饰店门口站了一会,店铺客人不多,门口打扫的很gān净。
她转过头,看见街道旁的桃树。
秋天了,树上并没有留有红粉残影,而是满枝的枯叶。
风一chuī,叶子从树上飘下来,落到土里。
袁飞飞淡淡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种散发着cháo湿腐旧的树叶味充满了鼻中。
天有些yīn。
袁飞飞走进巷口,凉风在她周围不停地chuī着。
就在她要走到院子门口时,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嗯?”袁飞飞低低一声,目光顺势向下,看见脚边贴上来的一只花猫。
袁飞飞轻笑一声,准备要走,但那猫好似不肯让开路一样,贴在她的小腿上,转着圈地晃。
“唷,这是哪家的猫。”袁飞飞停下脚步,低头看它。看了一会,嘲笑道:“这老猫,你家主人给你喂的这么肥,跑都跑不动了。”
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袁飞飞仰头看了看,道:“太阳快下山了,你不回家么。”
花猫肚子缠着袁飞飞的一只脚,就地趴下了。
袁飞飞道:“你不回,我可是要回了。”
猫闭上眼睛,看着好像准备睡觉了。
这猫实在太胖了,脖子都看不出来,蜷成一团就像是一坨ròu球一样,滑稽得很。袁飞飞玩心起来,蹲□子,在手边捡了一根枯枝,手指头捻着,戳猫的鼻孔。
“来来,把脸抬起来。”袁飞飞的树枝cha进花猫的一个鼻孔里,花猫抽动一下,抬起爪子在脸前一抓,袁飞飞瞧准时机又抽回手。
花猫胡子颤了颤,准备继续睡觉。
树枝在袁飞飞的手里灵活地打了个转,然后又cha向另外一个鼻孔。
花猫终于嗷叫一声。
“哈哈哈。”袁飞飞开怀大笑,丢掉树枝,双臂打在膝盖上,无语道:“这都不走,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花猫闭着眼睛睡着了。
袁飞飞抬起一根手指,在它脑壳盖上顺了顺,花猫小脸微微一紧,随即舒服地动了动。
这猫在地上爬来爬去,但是身上的毛却异常的gān净,摸起来也十分柔软,看起来是经常洗涮。
袁飞飞觉得手感不错,就蹲着多摸了几下。
日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
袁飞飞看了看手边睡着的肥猫,又看了看天边隐在余晖中的残云,只觉得分外的遥远。
忽然,袁飞飞的手顿住了。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征兆,但是袁飞飞偏就是停下了。
她转过头——
张平手里拎着一捆柴,站在路口的地方。
青灰色的石板,从街角,一直铺到巷子的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袁飞飞觉得自己或许要哭了。
但是她终究还是没有。
袁飞飞站起来,背后的秋风chuī来浓浓的晚霞气息,带动她水绿色的裙子轻轻飘动。
长发被风chuī起,几丝黏在嘴角,袁飞飞也懒得去动。
她只看着眼前。
一条路,一捆柴,一个男人。
她在心里算了算,七年,张平此时不过三十七八,可她却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斑白了。
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单衣,袖口挽起,小臂上满是灰尘。
袁飞飞看着张平,张平同样看着她。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这种沉默与从前不同,那时他虽口不能言,但是袁飞飞知道他何时欢心,何时愤怒。而现在,张平像是一把锈了太久的刀,无力,无锋,就算高高举起了,也不知要落向何处。
袁飞飞开口:“老爷。”
在叫出这一声后,袁飞飞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特的轻松。仿佛一个行走天地的旅人,在风轻云淡的一日,突然毫无征兆地卸下全身的行囊,得到了那一瞬间的豁然开朗。
没错,袁飞飞看着因为短短的两个字,不禁后退半步的男人,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道:“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了。
在袁飞飞站起来的时候,她脚下的花猫也睁开了眼睛,它晃了晃脑袋,然后托着肥硕的身子一颤一颤地往路口走,走到张平身边停了下来,轻轻地叫了两声,舔了舔张平扎紧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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