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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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qíng愿写一座建筑物,写一条街,写一个行业,或是大城小景,甚至是小人物。

    她还年轻。

    虽然了解社会运作qíng况,却还怀着理想。

    南南与冬儿分手,踱步去乘车。

    地下铁路站在非繁忙时间也相当拥挤。

    一大群人围着在看热闹。

    南南身为记者,好奇心自然qiáng烈,走过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约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在地下呕吐,衣冠不整,围观者不住讪笑,无人援助。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过去扶她,“你怎么了,醉酒,不舒服?”

    女孩抬起头来,倒是娟秀的一张睑,满额是汗,喉咙发出呻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管理人员到场,对南南喝问:“是你的朋友?”

    不知恁地,南南答:“我这就带她走。”

    “要不要叫救护车?”

    那女孩揪紧南南,“不要,不要。”

    南南问她:“你伤在哪里?”

    她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向出口走去,南南只得跟住她。

    她伸手叫街车,南南看到她脚面上有血。

    南南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拉住她,“不立刻看医生,你会死。”

    女孩大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摇摇yù坠,南南把她推进计程车,说出私人医务所地址。

    医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肯接手,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医院,南南一路上狠狠咒骂,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医生的苦衷。

    女孩已陷入昏迷,经过急救,生命是挽救回来,但事qíng一下子通天,名誉肯定扫地。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但是南南并不认识她。

    从女孩的手袋中,他们找到身份证,她才十八岁。

    冬儿赶来接南南。

    南南疲倦的问:“我算不算多管闲事?”

    “总得有你这样的人。”

    “她现没事了。”

    “我们走吧。”

    两人结伴离开医院。

    “可否把这件意外写成一个故事?”

    “唏,你以为是小学生周记乎。”。

    “嘿,报上许多日记式杂文连小学生的趣致都没有。”

    “jiāo不出货,老总会不会开除我?”

    “不会,他只会摔甩你的头。”

    南南不能立刻忘怀那个少女,深夜入睡,看见她一身血污,站在那里哭。

    吓得南南满头大汗惊醒,心卜卜跳。

    第二天,在报馆,却接到她的电话。

    她表明身份,向南南道谢,声音虽弱,身体已无大碍。“护士把你姓名地址给我,”她彬彬有礼,“待我出院亲自再来拜访。”

    完全不像那种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

    南南放心了,日行一善还是值得的。

    她的名字叫安娜。

    南南本想与冬儿结伴看电影去,可惜老总bī着要故事,她连忙打醒十二分jīng神,挑灯夜战,做了一篇“本市动物园沧桑史”,以轻松口吻,由战前兵头花园那只老虎说起,直写了五千字。

    老总很感动,删改之后,选一个星期天,把它图文并茂的刊登出来,他的评语是“资料充足,文笔活泼”。

    第二天早上,郊外一辆公共汽车失事,压死五名学生,最大那个才十五岁,南南与冬儿自家内扑出去,赶到现场,拍摄残酷场面,唏嘘不已。

    两个人都吃不下早餐。

    “真没意思,做好功课,穿上校服,挤上公路车,预备开始新的一天,谁知蒙主呼召,就此完结。”

    冬儿看她一眼,疾笔而书。

    南南进黑房去冲照片。

    电话接进来,有人找她。

    南南看看表,才十一点,她本人也很少在这种时间上班,她带着照片走出来。

    南南看到安娜。

    脸上薄薄化妆,身上合时衣裳,明艳照人。

    南南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没妨碍你工作吧。”

    “没有没有。”

    “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

    “假如你不嫌弃,我想做你的朋友。”

    南南本人选择朋友极之严格,行内人都知道她xingqíng颇为孤僻,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当下安娜问:“现在可方便出去?”

    南南点点头,放下照片。

    地方是安娜挑的,一流的法国饭店,叫了菜,她点起一枝香烟,再次多谢南南救命之恩。

    南南不知说什么好,缓缓喝咖啡。

    安娜看上去很高兴,像是把一切丢在脑后,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烟飞灰灭。

    真的,何必记住呢,她所有的,不过是她自己,她毋需在闲杂人等面前装模作样博一声喝彩。

    世界这么大,生活在玫瑰园中的人难以了解鲨鱼海中的qíng况,安娜不必解释。

    南南一直礼貌地微笑。

    安娜看上去这么漂亮活泼,世上真有自甘落这回事?也许为了避免诉说痛苦的往事,她qíng愿上这样的一个罪名。

    南南倒是很高兴安娜可以做到没事人一般,伤痕不为人见。

    旁观者多数希望看戏,所以一当事主没有反应,他们便讶异:“怎么没事人一样!”巴不得有呼天抢地,到处陈qíng。

    所以拒绝展览疮疤需要极大的勇气。

    南南有点佩服安娜。

    太多的良家妇女自以为头顶上戴着圣洁的光环,是道德会的十字军,有义务要保护丈夫子女,不受污染,故此穷一生的力量排除异已。

    南南不这么想,接触社会层面较广的她知道世事决非只有黑白两面这么简单。

    吃完了饭,她与安娜分手。

    “有空再联络。”南南说。

    报馆中,冬儿犹不能忘记早上的车祸,自言自语:“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

    南南无奈的答:“敌人都该死,朋友不该死,朋友万一变了敌人更加该死。”

    冬儿抬起头,“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南劝她:“做完新闻就该忘了它,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事上心,jīng力一下子烧尽。”

    “唉,世上似乎已经没有是非黑白。”

    “有,谁说没有,我是你非,我白你黑。”

    “喂喂喂,”冬儿终于笑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安娜。”

    “看不出,”冬儿讶异,“痊愈了嘛?”

    南南侧头说:“我想,在她那样的环境生活,要不死,要不痊愈,没有中间路线。”

    冬儿沉默一会儿说:“还是我们好,我们可以告两星期假舔伤。”

    南南又打趣她,“是吗,老总对你这么好,认了你做gān女儿?”

    冬儿总算开颜,“几时调到影剧版去,嘻嘻哈哈,风花雪月。”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

    阿贝捧着咖啡走过来。

    “找到故事没有?”冬儿问。

    “刚写好,这个篇名如何:广东茶楼沧桑史。”

    冬儿大笑,“为什么事事如此沧桑?”

    “流行呀。”

    “读者会以为咱们报馆历尽沧桑。”

    小茜说:“这篇特写做得不错。”

    “拿来看看。”

    “老总就是会折磨人,日常功夫已经赶不了,还要做夜课。”

    “下午新闻处那个招待会,谁去?”

    “小茜专责运输消息,她去好了。”

    “没问题。”

    冬儿问南南:“你何为闷闷不乐?”

    “笑话,我一直引你开心,你倒说我。”

    “什么事?”

    瞒不过老同事。是因为安娜吧,南南一向唯美主义,偏偏又身为记者,被bī接受许多yīn暗的事物。

    感觉像是背脊有一条毛虫缓缓蠕动,太不好受。

    “来,我们看画展去。”

    南南取起她的照相机。

    展览馆静寂素净,是个松弛人心的好地方,光线也柔和动人,画是否高明值得一看,已是另外一个问题。南南心想:早知学美术。

    做一行怨一行。

    南南自问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向也铁石心肠,不会得轻易动容,安娜为何令她忧闷?

    “怎么样?”

    南南答:“学王无邪,学得很坏。”

    “走吧。”

    “哪里去?”

    “到资料图书馆去。我还没jiāo稿。”

    “写图书馆沧桑史?”南南取笑。

    “不如写历尽沧桑一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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