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著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过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qíng,「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过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我làng费所有的眼泪làng费了这些年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qíng形下听到这首qíng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làng费所有的眼泪,làng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dàng,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gān慡,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qíng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làng费了所有的眼泪,làng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过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gān年前,最最富qíng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làng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huáng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qíng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
「爸爸真残忍,我有时候恨他。」
「你太不羁了。」
「那是他的错,他把我生成这样,他应负全责。」
欧阳纠集城内玩旧车的人士,在浅水湾一间叫阳台的餐馆,开了一个派对。
文约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辆凯旋七号,车牌爱克斯爱克斯。
它很迟才到,但是文约一眼便看见它。
啊,这次开它的是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巴,穿著吊带圆台裙。
文约连一秒钟都没有等,马上走过去,直截了当地搭讪:「不怕冷?」
女郎转过头来,胸隆腰细,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头,上下打量文约。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约却有点失望,她无论如何不像是làng费眼泪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约却肯定他的眼光有一两度散手。
她问:「你是谁?」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车主?」
「是。」
「你住玫瑰径附近。」
「对,我们碰见过吗?」
「我在油站见过你。」
露露笑,「什么时候,我并不记得。」
「又有一次,我见过男生开你的车。」
「那是我哥哥却尔斯,高大、短发,对不对?」
文约点点头。
「进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吧。」
文约相信她并没有眼泪。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边已经在叫:「露露,过来,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会跳吉他巴。」
露露一转身,进去了,裙子似花伞似洒开。
啊原来歌是歌,人是人。
文约在石阶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开。
天气仍然一点不凉,就像初夏一样。
妹妹与父亲吵架。
父亲怒冲冲说:「你同你母亲一般爱花钱。一说到亡妻,心软下来,鼻子发酸,还是开了支票。
文约尽觉好笑。
一日自大学回来,在门口看见小小红车。
文约进屋子,看见露露坐在会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来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谁?」
「等你。」
「誓.」
「那日你仿佛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
这误会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讲完了。」
女郎凝视他,「文思说你畏羞。」
妹妹换好衣服下来,「露露专程来陪我去看车子。」
文约如释重负,「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