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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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燕说:“开心点好不好?女人上了三十岁,如果一贯地维持优雅的微笑,那还可以看。愁眉苦脸的,跟他家那个huáng脸婆有什么两样?”

    这个嘛--周世健与我在三年前吵架时已经说过了,他抗议我管他头管他脚,跟他老婆一个模样gān涉他的自由。并且约了他的老友出来喝老酒诉苦,不到半年,全世界的人都沸腾地传着:周世健虽然为那个女人抛妻弃子,但是并没有享到艳福。

    在世人的眼中,我是罪人,周世健受我的诱惑,跟了坏女人,离开了家庭;我呢,又抛弃丈夫,qíng愿不要名义,存心犯贱。

    要是周世健真正的对我好,我不会介意,问题是开头那股热qíng已经冷了下来,大家都不很明白当时是哪来的勇气,时间一过,更加迷糊。

    邢燕问:“力群,吃什么?”

    “杂菜沙拉。”

    “力群,-也不怕嘴淡,吃沙拉吃了有十年、八年了。”

    “吃沙拉是为维持体重,都什么年纪了,一胖起来不可收拾。”我说。“拼命也得压抑着。”

    “照说老了就老了,”邢燕说。“何必这么担心?-是不敢老对不对?因为只有最年轻貌美的女人才能做别人的qíng妇,所以-才苦苦经营,为求青chūn常驻?”

    我不响。

    “如果今日-已经结婚生子,有个名正言顺的丈夫,就可以雍容地老去。力群,这些年来-累不累?有时看见-穿着粉红色的迷你裙,真替-吃不消。”

    “好了好了,”我不耐烦地说。“再下去就没有朋友做了,-拼命地挖苦我gān什么?”

    邢燕说:“也许我妒忌-有义无反顾的勇气。”她泄气。

    我笑了。“邢燕!”

    她懊恼地说:“真的,像我们这样,丰衣足食地嫁了人,闷都闷死,以后的三、五、十年不晓得怎么过。要我学-,牺牲太大,实在做不到,但又不甘心坐着等头发白。看到-不踩-几脚,像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我不出声,各人有各人一本难-的经,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我深深叹息。

    “其实-当初是怎么离婚的?这么熟的朋友都不明白,所以我想研究一下。譬如说,单是觉得闷,算不算离婚的理由?”邢燕说。“我也想离婚。”口没遮拦。

    我又苦笑。

    “大家看沈若安,都觉得他是个人材--英俊、有份优差、脾气又好。也难怪你们一离婚,他就结婚了。”她说。

    我喝闷酒。

    “-的生活真是多彩多姿。”邢下一个结论。

    有一个少年过来同我打招呼。我停眼一看,是世健的大儿子,这孩子有十六、七了,长得一身高大。

    我朝他点点头。

    他挽着女朋友一路走出去。

    我用手撑着头。

    “谁?”邢燕问。

    “世健的大儿子。”

    “他父亲不是今天去陪他们吗?”邢瞠目。

    “这么大的孩子了,哪里还需要他陪?”我说。

    “那他回去做什么?”

    “表示他是个标准丈夫呀,离婚归离婚,孩子归孩子,这里面最不会做戏的人是我。他们一个是失婚女人,哭哭啼啼的弱者;另一个是忘不了孩子的伟大父亲;就我一个人,是永恒的狐狸jīng。”

    “-何必妄自菲薄。”

    “咦,怎么搞的?我踩低自己,-就来帮我了。”

    她讪笑地问:“他的儿子跟-关系如何?”

    “都六年了,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父亲的女朋友。”我耸耸肩。

    “叫-什么?”

    “‘喂’。”

    “-应该争取更合理的称呼。”邢说。

    “谁耐烦做他们的妈。”我又gān杯。

    “别喝了,-会醉的,明天面孔又肿又胖、双眼通红,有什么美观?”

    “是。”我笑着放下酒杯。“咱们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得难看。”

    “-母亲前些时候约我喝茶。”邢燕提起来。

    “又是叫我跟周世健分手?”

    “是。”邢说。“这些年来,她为你cao心,也够受的。”

    “三十多岁的女儿,”我说。“叫她放弃我算了。”

    “那不行,她始终是-母亲。”

    “我答应放眼瞧瞧,一有好的人,立刻放了周世健。”

    “我觉得-要放了他才有机会。”邢说。

    我立刻不响。谈何容易?一般人以为我邓立群是个敢作敢为的时代女xing,其实我懦弱,不然也不会跟牢世健六年整。

    说他不好呢,他到底养活我这么些年,让我挂个名在公司做总经理。天晓得这种小猫三、四只的小生意!但到底我不必在外头受气,老板是自己的qíng人,工夫再马虎不打紧,一个月支万把块钱,又有奖金,买两件本地人设计的衣裳也够了,打个马虎眼充大头鬼。

    偏又一个弟弟不争气,书没读好,又不能在外头吃苦。世健一并收留了他在公司里,教他一点雕虫小技。所以这里面牵涉很广,教我撇下世健到什么地方去找更好的人?

    即使对着邢燕这么熟的朋友,我也不敢说什么。

    “跟他分手,顶多搬回娘家住,怕什么?-娘家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娘家是娘家,我是我。”我喷出一口菸。

    邢燕说:“近些日子来每个人都说我老,我赶紧去做脸部按摩,-也去试试,很好。”

    我叹口气。“一做了那个,连带要做头发,别忘记我每天办公八小时,还得出去应酬。”

    “真有推不掉的应酬?”她问。

    怎么可能,都是自愿去的,因为留在家中也无事可做。

    “嗯,-喝了不少,我送-回去。”

    我摇摇晃晃地跟邢燕上车。

    到家就倒在沙发上,眼睛睁不开来,渴睡得很,盹着了。

    半夜醒来,抬眼看钟,是一点半。

    世健还未回来。

    也难怪我这么累,他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得盯着,稍微放松一下,他就上演失踪记。

    我怕寂寞,他不在我身边,我就害怕。怕老、怕失去他、怕没面子、怕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我靠在沙发里,胡思乱想。

    现在朋友虽多,不过是吃吃喝喝,你请我我请你,花花轿子人抬人。要是世健放下我,人们的眼睛是势利的,我一个女人也不能独自赴宴,顿时知名度就往下-……不堪想像,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

    所以我才卯足全力抓住世健。

    是谁说的?张爱玲?“没有婚约而要长期抓住男人的心,是困难且痛苦的一件事。”

    邢燕要我离开他。真的离了他……我疲倦地起来,洗掉脸上的化妆。

    皮肤质地还是不错的,雀斑与皱纹犹在其次,只是松得厉害。

    我洗了一次又一次,然后转到chuáng上去躺着。半夜醒了,就很难睡得着,我又起chuáng冲一杯热牛奶。两点整,世健仍然没有回来,我有种感觉:他今天是索xing不回来了。

    我已经很麻木,心中存着的是气,不是妒忌或吃醋。要是我与他分手,最高兴的应是他的妻子,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我知道。

    电话铃响。

    这么晚了,是什么人?

    我接过话筒。“谁?”

    “力群?”是世健。

    “你在什么地方?”

    “在清吧,-跟那个老婆娘吃完饭了吧?”他的声音半醉。“要不要出来?”

    “明早有合同要签,你不如回家来吧。”

    “别扫兴,跟-在一起就是为了玩,我们在尖沙咀中间道,快快来。”他挂了电话。

    我呆半晌,燃起一枝菸。

    这种生活,再熬下去人就变老了,还能过多久呢?

    一通电话来,就叫我去,简直是应召。我以前会兴致勃勃地赶去,今天心qíng特别坏,而且我已经卸了妆,更何况明日一早有客户来签合同,我不能半夜三更地赶出去。

    如果搬出来住的话,至少我多一点自由,不必维持这样随叫随到的关系。

    同居,尽了全部义务而得不到一点点权利。

    我很踌躇。六年来该考虑到的问题现在全部冒出来了,偏偏等到今夜才拿出来思考,好不奇怪。

    最难的是工作问题。

    如果搬出来而不必拆股,那就容易解决。

    世健并不是那么小器的人,我或许可以跟他说说。

    我们仍然做合股人--我想得太理想了。他很快便会认识别的女人,来一招故技重施,提拔新人做总经理,到那时我去什么地方?

    大学文凭,我有,谁没有?现在外头在大公司里做见习员的都有大学文凭,三千来块一个月,慢慢升上去。我大学毕业那年是一九七二,咸丰年……太过时太过时,-的又是不相gān的病菌学,哪里找工作去?谁不知道今日流行的科目是管理科学。

    最主要的是我已经三十多岁。

    我用手捧着头。

    外表风光有什么用?这些难题思索起来足以想破你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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