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车厢,收好雨伞。
“先生,你也一起吧,也许顺路。”
那位把空车礼让出来的年轻人说:“我有时间,不急。”
少莉点点头,不便多说,关上车门就走了。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风度翩翩的好人,真是难得,也许刚自外国小镇返来,不知道什麽叫做抢时间。
回到公司;咬着面包,立刻开始工作。
可是老板看她一眼,只是说:“三十分钟把文稿拿进我房来。”
少莉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年此时还在大学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由自在,妙不可言,今年却坐在这间小小公关公司里,被人呼来喝去,做牛做马,两种生活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由得怅惘起来。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才能集中jīng神做她要做的事。
听师姐们说,新丁全是这样,一下子被qíng绪控制,为一点点小事茶饭不思。
十年八年的磨练之後,才会成才,届时百毒不侵,或者至少中毒也不声张出来,以免有人乘虚而入。
少莉希望有如此道行。
不过是要下苦功修练的。
少莉怅惘地想,只怕修成正果之日,早已人老珠huáng。
她打好糙稿,把文章亲自拿进去,老板颜面稍霁。,
工夫到家,还得肯低声下气,不然试用期都过不了。
到这个时候,少莉看看钟,三点三刻了,才有空做杯茶喝,上洗手间,理一理头发,补点妆。
要是听母亲的话,乾脆辞去工作,留在父亲的店铺里帮帮手,不知多麽轻松。
但她不愿意,总得出来试一试武功。
她又着手打了几个电话,钉子碰尽,好话说尽,才过得了一天。
气馁的时候真想回家去。
老板把稿子递出来,少莉朝他敬一个礼。
他才满意的回房去,孺子可教也,他暗暗说,谁不知那徒儿已经胃溃疡。
不要说是家人,连车少莉都不相信车少莉可以识大礼,委屈求全,息事宁人,百忍成金。
母亲说的,小不忍则大乱。
手头上的琐碎工夫最欺侮人,一抬眼,已经五点十分,说是说下班时分,但真正能站起来,起码已是六点正。
少莉的时候比别人经用,因为她刚自大学出来,尚未成立社jiāo圈子。
上班前一天,由姑姑带着出去置行头,转发型,买配件,姑姑像是要少莉向她看齐,一出手就是三套亚曼尼,作为礼物。
事前姑姑仔细打听过:“上司是不是女xing?”
少莉答:“三个老板都是先生。”
姑姑才放心地替她选择套装。衣服与上司相同,并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少莉再少不更事,也懂得处世道理。
少莉心里咕哝,唉呀,这笔服装费可以走遍大半个欧洲了,要命。
一上班就知道人要衣妆这句谚语太太太太太有意思,她看上去就是特别jīng神点。
一算,竟也九个月了。
第一次发薪水,买一条丝巾送给母亲,老妈竟感动得回房去哭。
后来少莉发觉母亲在翻阅她孩提时的照片。
头上扎两角小辫子,浸在泳池里,抓紧一只小小鸭子浮泡。
少莉也恻然。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连她都不相信十多年弹指就过,小少莉已经成年,经济独立。
呃……一半独立,虽然仍然住家里吃家里,至少已经毋须滩大手板问拿零用。
前一阵子车太太说:“孩子一下地,见风就长,真可怕,再过几年小少莉会结婚生于,我想到那里,混身寒毛都竖起来。”
幸亏流行迟婚。
少莉取起手袋,打算离开办公室。
同事问:“去喝一杯?”
她摇摇头,身上怪粘的,想回家洗澡。
她一向最乖,同事笑笑送她出门。
找对象,要谈机缘巧合。
要碰到,总会碰头,在某一个地方,刚刚、恰恰、偏偏就是见到他。
少莉在微雨中站了一会儿,霓虹灯初上,凉风chuī上来,很有点chūn季的意思。
她扬手叫车子。
“请。”有人说。
少莉抬起头,咦,又是早上的年轻人。
他正朝她笑呢,显然也认出了她,再度客套一次。
“一起吧,”少莉说:“你也在附近上班是不是?”
但年轻人说:“我不是回家。”
少莉马上涨红面孔,腼腆地叫司机开车。
真多嘴,她责怪自己,而且十句话说错九句。
少莉跟姑姑出去见过几次客,只见她谈笑风生,无论是天文地理,政治经济,皆头头是道,同熟朋友更自嘲嘲人,莫不恰到好处,场面因她而热闹起来。
这种本事,少莉自问学一辈子都学不会。
眼看二十三岁了,还幼稚不堪,太不长进。
一直懊恼到家里。
那位男生,长得真不错,下雨天也同她一样,穿着白皮鞋,也是个白鞋主义者?
姑姑来做客人。
少莉放下公事包迎上去。
她一打量少莉!“怎么,黑眼圈都捱出来了?”
车太太嘀咕,“神经病,不知打的什麽算盘,薪水只比家中阿一姐好一点点,天天早出晚归。”
“很累。”
车太太说:“日日下班就是这句话。”
姑姑笑,“成日在家,人很难长大。”
车太太胜小姑一眼,“别指桑骂槐了,你敢说我没长大过?”
“你多这个心gān吗?”
“我若真多心就不会说出来。”
少莉也不知她俩虚实,反正这一位车小姐同那一位车太太,两人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当下车太太说:“你鼓励她做下去gān什麽呢,做到顶尖,月薪不过几万块,还不是自己的事业,老板要裁员,立刻得收拾包袱。”
少莉只得耐心分析,“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出来做过事,到底明白些人qíng世故,知道生活中的难处,学会处世,懂得体谅别人。”
车太太一听这话,不怒反笑,“这不是取笑我不成才吗。”
“你不同,”少莉连忙说:“你是唯一通qíng达理的太太。”
“越描越黑!”
她进房间去了。
姑侄两人相视而笑。
少莉终於说:“时代两样了!有事业的女xing才叫人敬重,”她停了一停,“别人怎麽想不要紧,要让男伴看得起才重要。”
“这麽说来,你打算做下去。”姑姑有点安慰。
“不然怎样,我对父亲那家绸缎店又没有兴趣。”
上门做衣服的都是老太太,极琐碎,一耗半日,遂幅料子挑,文的嫌素,花的嫌俗,疙疼得要命。
店已经开了三代,一直有老伙计侍候,此刻连车太太都不大上去。
姑姑数口气,“连我都没兴趣,别说你了。”
少莉微笑。
“为什麽像有难言之隐?”
少莉说:“可能是疲倦,不想说话。”
其实不是,工作辛苦,倒还其次,假期短聊,才寂寞无比。
说也奇怪,不久之前,少莉还像个大孩子,放下书包,倒在chuáng上,和衣即可憩睡,醒了就拚命的吃,很粗浅的食物,都津津有味,一边尝一边夸奖:“哗,好,一流,美味,没话说,真jīng采。”
陪父亲去打网球已算是节目,玩得兴高彩烈,要不就躺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听电话。
大学堂出来之後,整个人变了,瘦掉三公斤,去尽所有婴儿肥,心中忽然多了许多无以名之的要求,於是沉默下来。
她盼望有约会。
这并不难办到,但是要等待适合的男士来约,就还需等待。
少莉所用各种推搪约会的籍口有时十分难以置信,男同事看着她娇俏的小面孔,不想qiáng她所难,呆半晌,也接受了这些理由。
像“星期天早上一定要做礼拜我们家是基督徒”,“我祖母自美国回来,这一两个星期都得陪她”,“我在学法文,旷课的话,老师会驾”,当然少不了那千年旧计“我不舒服,想休息”。
说多了,人家都知难而退。
像今日这样,邀请人家上车,是绝无仅有之事,却又遭对方推辞。
姑姑吃完饭之後告辞,少莉在电视机前坐一回儿,闷纳地回房间。
车先生问太太,“这是怎麽一回事?”
“工作太辛苦。”
“不像呢,家有妙龄少女,却不闻电话声,也无人送花与糖果上来,大告而不妙。”
“你应当开心少莉没有乱来。”
“只要她开心我便开心。”标准父亲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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