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后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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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会。”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绰号从何而来。”

    老连搔搔头,“如果真是她,将来大了,不知道怎样鬼灵jīng怪。”

    连环心中想,这还用说,简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应该,但是暗地里,他又有点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痛快地表示qiáng烈不满,有志气。

    连环不是这般大胆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计较,骤眼看,不但怯弱,简直笨笨的。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阿紫,连环不禁牵挂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责罚了。

    接着整整一个星期,连环都没有见到阿紫。

    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寻她的消息。

    一连下了几天雨,连环有点怀念小木屋的雨声淙淙。彼时父亲做散工,收入虽不稳定,心qíng却比现时逍遥。环境造人,此刻父亲老是东家长东家短,恭敬得有点过分。

    下午,连环放学,步行回家,英文测验卷上拿了甲级,十分高兴,他chuī着口哨。

    “教我。”

    连环一听,惊喜jiāo集,转过头来,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吗,好久不见。”连环放下书包。

    他看仔细了她,顿时一愕。

    “阿紫,你的头发呢?”他失声问。

    小女孩的长辫子已连根剪掉,只余三两公分,紧紧贴在头上,并不难看。但连环仍忍不住惋惜那一头好发。

    “教我chuī口哨。”阿紫若无其事。

    连环关怀地问:“你有没有受到惩罚?”

    阿紫终于点点头。

    连环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对不对?”

    阿紫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也笑。

    “有时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个欺侮人的大个子揪出来打一顿,或是试一试不jiāo功课,或是学抽香烟。”

    阿紫问:“为什么不做?”

    连环低下头,“你不会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样,女孩子可以放肆点。”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问:“我们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们是朋友。”

    连环与她紧紧握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辫子去了何处。”

    阿紫答:“我把它们剪掉。”

    “为什么?”又一个意外。

    “令他们难过。”香紫珊清晰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姐姐。”

    连环摇摇头,“不,你不应使至亲伤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过是这几个人。”

    阿紫碧清的双目注视连环,她没有听明白。

    连环好奇地问:“你上学没有?”

    “两年级。”

    “呵,”连环赞叹,“功课好不好?”

    “我从来不做功课。”阿紫斩钉截铁地说。

    连环又笑,“你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做。”

    几年后,连环为这个承诺后悔千百遍,但当其时,他心甘qíng愿。

    这时阿紫侧起头,好奇地问:“连环,你为什么住在车夫的屋子里?”

    连环莞尔,“因为我是车夫的儿子。”

    “呵。”阿紫看样子很知道车夫只是下人。

    连环调侃她:“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后肯定地答:“是,我们是朋友。”她转身回大宅去。

    这回连环有点感动,小小孩子倒是有真xingqíng。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见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较一下,连环觉得他喜欢阿紫多过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连环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欢或是不喜欢。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连环走下小路,看见母亲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提着书包,陪一个少女等车,这想必是大小姐了。

    连环觉得奇怪,本来一向车等人,从来没有人等车,后来才知道,车子进了水,打不着引擎,所以迟到。

    大房车终于驶至,只见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后,撞在连嫂身上,连环眼见母亲脚步不稳,险些摔倒。那大小姐却还皱起眉头,犹自嫌女佣身手不够敏捷。

    连环目睹一切,不由得伤了自尊心。

    只见连嫂急急陪笑抬起伞遮着大小姐上车。

    连环默默转身,冒雨大步踏着水去上学。

    许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贫弟子大半有出人头地qíng意结,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受生活上细琐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连环知道大小姐叫香宝珊,适才离远一看,只觉相貌亦长得异常秀丽。如听父亲说,她平时举止非常斯文有礼,但是没有用,经不起考验,一遇小事,原形毕露。

    沉默的连环想到母亲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窝囊气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学,雨停了,连环走到大宅门口,去查看何以阶下会积水。

    他仔仔细细沿着石阶探测一轮,发觉yīn沟被落叶野糙淤塞。连环立刻动起手来,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gāngān净净。

    他一头汗,正想回去洗手,却听见有人问:“你是老连的孩子吧?”

    连环转过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间的主人香权赐。连环当下不卑不亢地叫声香先生。

    香某点点头,问他名字年岁。

    连环一一作答,然后说:“香先生如没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蔼。“老连有个好孩子。”

    连环笑笑。

    他义务通渠,乃是为着母亲,不是为了旁人。

    老连放工回来兴致勃勃,同妻子说起东家怎么样夸奖他的儿子。

    连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儿子。连环与母亲的目光接触,笑一笑,连嫂忽觉心酸,是为着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见了,替香家的女儿打伞,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却淋雨上学,还要照顾大人,一样的年纪呢,不同的环境,奈何。

    连环摊开功课,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图寻找他的huáng金屋与颜如玉。

    也许他还年轻,不及想到那么多。

    连嫂无限怜爱地看着儿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飞脱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连嫂的生活经验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觉,我们不是做了感qíng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

    连环功课认真,不过是为做好本分。学生本分是勤奋向学,做不好他会羞愧。

    不知不觉,他早已背着这个枷锁。

    世上没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尽冬至,连嫂正准备过节,忽然主人家来传车夫:“二小姐发烧,要进医院观察。”

    连嫂愕然,老连满以为放假,一早出去会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来。俗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连长驻候教,从不偷工减料,今日要紧关头,他偏偏不在。

    连嫂急得团团转,连环忽然站起来,“不如我去看看。”

    “你会开车?”连嫂抢白他。

    “香太太会开车,我背着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母子俩赶了去。

    本来一屋下人,全体放假过年,香太太很镇定,笑笑说:“相熟医生出埠度假,为策万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医院。”

    香太太把连氏母子领到楼上卧室。

    连环也无暇欣赏美奂美伦的装修,对他来说,最美观最舒适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家。

    大小姐宝珊站在梯口,一见连环,马上往后退,像是他身上带着无数细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蛮人,会随时动粗,连环心中既好气又好笑。

    香氏夫妇并不是那样的人,偏偏这位大小姐有这种怪脾气。

    进到阿紫房间,连环不禁莞尔,这简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经没有时间,香太太说:“请过这边来。”

    阿紫躺在chuáng上,双眼紧闭,眉目清秀,似睡着了,再也不能调皮。

    连嫂帮她套上外衣,一边低声说:“手好烫。”

    香夫人这才稍露焦急之色。

    连环蹲下,连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连环背上,连环拉着她双手,一下子就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阿紫并不重,这小家伙也怕病来磨,连环暗暗好笑。

    不过她手心真似两块融蜡,软绵绵火烫,连环不禁担心起来。

    他又不敢加快脚步,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把阿紫抬到车厢,轻轻放下。香夫人坐到驾驶位,连环正yù退下,但听香太太说:“嗳,你不能走,连嫂,你在家陪宝珊。”

    连环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远远,似个观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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