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没错。”低沉的声音一语将她驳了回来,说话的却是霍洹。
霍洹似是无意地瞟她一眼,手中执着的调羹在碗中转着,话语悠悠:“若当真是盛世qiáng国,就该有军队护家,岂有依靠女子和亲之理。但老夫人请放心,宫里留她做长公主决计不是要她再送她去一次。要将她削封、送还家中我说不上话,但若要再送去赫契——霍家哪个后人也不会答应。”
他的神色懒懒的,似说得漫不经心,话语却教人觉得铿锵有力,没有质疑的余地。
和厅中一众chūn心萌动的少女一样,云婵这知他身份的也不自觉地抬眸看过去。她比她们离得更近些,目光游dàng在他的五官间,见他眉眼带笑,眉心却依稀有一丝绽不开的愁绪。轻轻淡淡的,稍微大意一点都会寻不到,可就是这隐在笑容下的一丁点不快……好像藏着千般万般的大事,绝不是为云黎氏方才的话而不悦的。
云婵的视线一时挪不开了,挪不开视线的却不止她一人。数道少女倾慕的目光让霍洹初一察觉便觉得有些别扭,轻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色,意有所指地问云婵:“我来之前,宫里可有人来过?”
……什么?
云婵不解,如实摇头:“并没有……”
话音尚还未落,有家中小厮急赶而来,因走得太快在门槛处一跘,也来不及起身,就势拜了下去:“老夫人……宫、宫里来人……说是皇太后差来的,按规矩训斥长公主不敬之事……”
云婵心下一沉。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宫中犯了错禁足的,被皇帝或是太后、皇后下旨训斥都十分正常,又或是特意赶在逢年过节,便多了些有意不让她过个好年的意思。
静了一静,云婵的笑容有些僵硬,向祖母欠身道:“不扰奶奶和各位叔伯,我自己去……”
“皇太后也真是的,多打点事,不让人安心过节。”霍洹先她一步起了身,一壁埋怨着一壁往外走,“我去见见,若能打发回去便打发回去。你是对陛下‘不敬’,陛下也已罚你回来思过,哪还需旁人再训斥一番。”
……自己称自己“陛下”,也不知别扭不别扭。云婵如此腹诽了一句,尔后觉出这腹诽忒是没正经。径自面上一红,别过头去持碗喝了口汤,平复心神。
他自然是能将来者打发回去的。片刻后就回了正厅来,一副轻松的样子。
眼见他给云婵解了围,云婵的一众堂妹们眼中更添了些仰慕,这回就连云婵也觉得不太自在了,皱着眉有意一咳,含笑向云黎氏道:“宫里当真未让小婵受什么委屈,奶奶就放心让我做这个长公主便是。奶奶若是想我,我便试着请旨时常回来看看奶奶,陛下大抵……大抵是会同意的吧……”
说着末句时禁不住地一个劲地打量霍洹,霍洹饮了口茶,闲闲回她一句:“谁知道呢。”
“……”云婵心绪复杂,一边生怕家人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惹他不快,一边又愈发好奇他到底为何会来此。天色也很晚了,那两个宦官仍未来皆他,八成是被他打发走了。心下思忖着,觉得无论是为避家人多言还是要问明他的来意,都得先离了云府再说。便起身行到云黎氏跟前,端端正正一福,道,“奶奶,天不早了,我得回宫去了……”
“你还没见到你兄长。”云黎氏一心想留她多待一刻,胡乱想着可说的理由,“兄妹间五年未见了,不多等等?”
“不知兄长何时回来,若回宫晚了,又违了规矩。”云婵应道。喉中有些哽意,无力再接着多辩这些,转而扬音一唤,“白萱,可收拾好了?随我回宫去吧。”
不远处,一婢子屈膝一福,应“诺”应得清脆,继而又生了些难色:“奴婢的东西皆收拾好了,只是……长公主吩咐奴婢找的那玉佩……”
云婵眉心猛地一跳,急问:“玉佩怎么了?”
那是她此番回府唯一想取走的东西,是她出生之时,母亲寻巧匠打给她的。儿时一直带着,入宫那年留给了父亲,算是给父亲留个念想。
如今父亲也离世了,那玉佩便反成了父母给她留的念想,带着母亲的祈愿和父亲的温度……
怎的听白萱这意思,竟是找不到了?
☆、8故人
“奴婢记得二郎在世时,每每看完那佩,都还送回长公主房里,便去长公主从前的房里找了……却没找到。于是问了一圈,才知是几个月前……三夫人拿去给……给……”
白萱支支吾吾说着,说不下去了。云婵偏过头去,目光凌然看向三婶,话语清冷:“给卖了?”
“没有……是给当了。”身旁的白萱嗫嚅着继续道。
云婵胸中一口气闷着,仿似有巨石紧压下来,闷得她直想大喊。这是跟在宫里受委屈时不一样的感受,在宫里过得再憋屈、遍体鳞伤快死在浣衣局的时候,思及家里还是会露出笑容来。
如今回了家,奶奶待自己仍好,旁的长辈则有些疏远了。日子久了疏远也属正常,却没想到对自己要紧的东西会被至亲拿去当了换钱。
几个月前,那不就是她前去和亲的时候?
“三婶,您很清楚那块佩在我心里是什么分量。”云婵切齿而道,颤抖的话语添了几分狠意。只这么说了一句,便将更多的争辩全忍了回去——皇帝还在这里,家丑到底是不好外扬的。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云婵平静地重新看过去,笑容恢复如旧:“当了无妨,婶婶把当票给我,我自己去把它赎出来。”
婶婶吝啬,若想让她掏钱把这玉佩赎回来是断不可能的。
“哎……小婵,你不知道……”三夫人一边叹着气一边蕴着笑,神qíng显得有些狰狞,“那玉佩前几日到了期限,如今该是绝当了,给你当票你也赎不回来。玉质又是绝好的,只能高价买回……”三夫人说着似也有些为难,顿了一顿又鼓足了气接着往下说,“好在、好在那配上刻着你的名字,想找到别的买主也不容易。这样,你出宫一趟不容易,不如直接把钱给婶婶,婶婶明日就去给你买回来。”
听似是好心帮忙,实则摆明了是要从她这再赚上一笔。若不是皇帝在场,云婵当真是要跟她翻脸了。手拢在袖中,右手紧掐着左臂,云婵忍了又忍,定神问她:“要多少钱?”
“小婵你看……”见她如此好说话,三夫人松了口气笑意愈浓,掰起了手指头数算,“本是绝好的玉质,工匠又是那琅玉阁的工匠,当铺压着价也还给当了五百两银子。如今去买,必是要抬着价卖,大概怎么……怎么也低不过一千两去。”
“三娘!”云黎氏怒一击案,忍无可忍地出言便斥,“如此小家子气,亏你还是个当长辈的!小婵是担着封位,但那是她顶着和亲的担子换来的;她在宫中是有俸禄,可你当宫里头上上下下不用打点着?”云黎氏斥得气息不稳,连喘了几口气,吩咐身旁的仆妇,“去,去我房里拿钱来。云家就是在落魄,也还没到要长辈算计晚辈的份上!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吴氏你不嫌丢人老身都嫌丢人!”
仆妇不敢耽搁,低眉顺眼地一应立刻出门去了。霍洹看得心下一喟,站起身朝云黎氏一揖,口气生硬:“等不得了,若再不回宫,长公主和宫里不好jiāo代。”
云黎氏直是一怔:“那佩……”
霍洹侧过首去,压低了音一喝:“云婵。”
他到底还是听着心烦了,云婵暗一咬牙,只得福下身去:“那玉佩不急……天色晚了,奶奶您该歇下了,小婵告退。”
言罢,不再去看任何人的神色,低着头转过身,随着霍洹一并离去。
大约是方才气氛僵得太厉害,又是“贵客”出言说要离开弄得满堂更加僵了,一时竟无人敢擅自出来送上一送。云婵随着他一直走出正厅、又走出府门,听着沉重的大门在背后关上,仍未停脚。
跟着他又走了十数步,离云府远了,云婵才停了脚,俯身拜了下去:“陛下恕罪。云家今时不同于往日,家道中落,一切开销皆要小心算着……”
“知道。”霍洹淡声应了,回头瞟她一眼,虽是被方才的争执弄得有些心烦,还是转身扶了她,“没怪你什么。急着带你出来,是觉得你若真拿了你祖母的积蓄去赎那玉佩并不合适。”
“是。”云婵颔首道,赞同他的说法,抿唇一笑,又说,“罢了。那玉到底是上佳的东西,既然绝当已有几日,大约已被旁人买去了。玉是要随缘的东西,不qiáng求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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