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儿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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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你冷吗。”

    “不。”

    我也不觉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应当建议散散步,她会不会笑我老土。

    她取过头盔,我替她轻轻罩上。

    我知道我们应当回去了。

    “司机尚在等你。”

    她无奈的点点头。

    我们沿着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门口。

    老司机松口气。

    我们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丽的一小时。

    “慢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她问。

    “你还想见我?”

    “自然。”

    “那么让我们约好下星期下午三时在这里等。”

    “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说。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会再见我。”

    “怎么会,别傻。”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观仪。”

    “我叫于如明。”

    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么,一时还没想转来。

    我知道无论如何躲不过,于是说:“天下杂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头来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同一人?天下那么大,为什么这人竟是那个讨厌的记者?

    她张大嘴,模样天真且可爱,完全不似有亿万家产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女职员,收入与我差不多,但足够享受一般生活qíng趣。

    我们俩凝视艮久。

    我终于苦涩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写这段访问。我不会因那小小的稿费做你所不悦的事qíng。”

    她什么都没说,仍然非常震惊。

    这个傻女孩,一点全活经验都没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坏人。

    我黯然。

    当然她不会再见我,她甚至不会相信我得到资料会不写出来。

    我心如刀割,掉转头离开。

    心痛的感觉持续很久很久。

    在办公室中,我变得呆若木jī。

    小虞说:“又一家杂志惹麻烦,当事人读了访问顿时炸起来。没有什么比不忠实的记者更讨厌,无中生有,断章取义,乌搅。例如被访者说:张小姐也认为女xing应该独立,否则好像làng费社会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实,写成:张小姐认为独立女xinglàng费社会栽培。还有,唯恐天下不乱,人家一时不察,漏了口风,他又抓住小辫子,大做文章,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来出名,败类太多。”

    我问:“我们这行算不算厌恶xing行业?”

    没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无聊。

    为什么我不是教员、律师、医生、文具、清道夫、售货员、大班、经理、运动员、间谍、军人、警察、模特儿、摄影师、演员、画家、作曲人?

    为什么我偏偏是个撰稿人?

    一千个行业,偏偏选中这一行。

    又偏偏李观仪最怕这一行业的人。

    整件事像一个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访问!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与她碰头,等她与我产生感qíng……

    但愿我这么工心计。

    小楚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养成咬铅笔的习惯?当心中铅毒。”

    铅笔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继续取笑我,“只有怀chūn的少女才有此类烦恼的小动作。”

    我转过面孔,不与他分辩。

    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叫做苦恼。

    李观仪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无望了,她的感觉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问我:“老于,你有心事,来来来,一人嫌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这是做记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没有什么人会把千古忧心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一直呆了大半个月,对于自己还能吃饭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诧异,内心像被针刺,但坚忍着。我瘦许多,衬衫领子都松了。半夜梦回,时常感怀身世。

    我再也不是从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头丧气,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有一邮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个,声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签收。

    是一封双挂号邮件。

    我没jīng打采的把它搁在一边。

    小楚问:“是什么?”

    “不知道。”

    “您老别万念俱灰好不好?拆来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将信封拆开,有一叠照片跌出来,小楚一手拣去看,另一封停被我抢在手中。

    上面只有两行字,没有上款,亦没有署名,只写着:“没有照片,访问失真,附上近照十帧,或可选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样,一边脸的耳朵烧起来,我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夺回来,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吓得大叫起来。

    是李观仪的照片。

    她不但原谅我并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与相片齐齐按在胸前,但觉一个个细胞全部复活萌芽,一刹间且开出花朵来。

    我yù跳跃,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终于镇静下来,拨通电话,接到李民航运,清清喉咙,说道:“我是天下杂志的于如明,找李观仪小姐。”

    接线生立刻说:“请稍等,李小姐正等你电话。”

红鞋儿

    很小的时候,在儿童乐园中,看过红舞鞋的故事。

    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孩子,千方百计的弄来一双红舞鞋,穿上脚,骄之同杰,旋转跳舞,谁知道竟没法停下脚步,跳跳跳,不停的跳,jīng疲力倦,还是得跳。

    结果是她哭了,愿意脱下红舞鞋,但已没有可能,一只跳远去,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真倒霉。

    这不过是个童话故事。

    凡是童话,都有寓意,这个故事在今日看来,在简单不过:红鞋是代表名与利,一上瘾便难以解脱,身不由己。

    但追求名与利的结局倒并不是次次如那女孩子那么悲惨。只要懂得控制,名与利也可使一个人快乐。

    寓言是寓言,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我一直不认识穿红鞋的人。

    尤其是单穿红鞋,不穿其它颜色鞋子的人。

    直到尊尼巴她带到派对来。

    她年轻、漂亮、潇洒,穿白的裙子,红的鞋子,喝黑的啤酒。

    短头发,脑后有一绺留得特别长,染红色,PUNK。

    她没有穿袜子,足踝很白晰,还未来得及去晒太阳。

    她与友人玩双六,把尊尼撇在一边。

    尊尼是个歌星,声线一流,但脑筋转不过来,姿势有点落伍,他很用功,做得太吃力,观众代他辛苦,他则疲态闭露。

    话虽如此,场面始终摆着,走倒哪里都有人叫签名,女孩子也都乐于赴约。

    红鞋儿由他带来。

    肯与尊尼走的,有什么好人。

    我苦笑,包括我在内,我也是尊尼的朋友。

    我问尊尼她是谁,尊尼说:“朋友的妹妹。”

    他对她很好,通常他只带女孩子一次,下次就要换人,但到了星期六,在小毕的游艇上,我看到的还是同一个人,她穿一双红色凉鞋,一朵花遮过脚背,配huáng色沙滩衣。

    我没有说什么。

    尊尼很护她,替她拿杯子,帮她递毛巾。

    晚风中我问尊尼:“开始认真?”

    尊尼抬头看着紫色得天空,没有回答。

    她最大的万有引力是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高得如一头小长颈鹿,约有一点八米,身段分部均匀,看上去舒服。

    青chūn是女xing魅力最qiáng的一环,别同我说什么风华绝代,系出名门,仪态优雅,才高八斗,活生生的青chūn仍然站在第一位。

    他宠得她要命。

    而红鞋儿的确幼稚一点,不合我胃口。

    尊尼一直与她在一起。三次四次五次我都见到她,她有许许多多红色的鞋子,每双都很别致很好看。

    后来听说尊尼捧她做歌星。

    我们在电视上看她唱歌,卖相一流,舞跳得非常好,完全是十足金流行曲节目的味道,但是一开口,像个七岁小孩子在念口簧。

    而尊尼还一直问:“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轻笑,什么也不敢说。

    “好不好?”尊尼并没有放过朋友的意思。

    我们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过半晌,我说:“很xing感,服装似麦当娜。”

    这样的溢美之词尊尼还不高兴,“麦当娜太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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