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两害相权取其轻”。后一句算个理由,宫中之人多不敢得罪御前宫人。“御前”么,一来最易跟天子说上话;二来也容易不让“别人”跟天子说上话。
逢了昏君,连朝中之事都能任由宦侍摆布;但便是明君,即便朝政清明,御前之人说是想在宫中给个位份不高的嫔妃使点手段也不是难事。
是以这一点姑且不与她多作争辩,但头一句……
皇帝双眼微眯,隐显不悦:“为个茶水就怕朕罚你?朕有那么喜怒无常么?”
话音初落,见始终低垂着首的席兰薇轻抬了头,清澈的眸色很快地从他面上扫过,遂又低下头去。
那对明眸虽是清清亮亮的,让他有那么一刹那似乎什么心事都没了、积在心中的烦闷被dàng了个gān净,但在回味间很快察觉了那细枝末梢的戏谑意味,顿时又是面色一黯。
——又让她将了一军。他怎么忘了先前杖责五十的事,那不是足够让她觉得他喜怒无常了么?
沉下心来,霍祁懊恼了短短一瞬,索xing挑明了,一字一顿地道:“那事不算,朕当时没真打算罚你——若不然,事后也不必禁杜氏的足了。”
席兰薇点点头,一脸的了然,却让他有点语塞。
霍祁愈发觉得好像碰上个让自己没辙的人,心底从头回召见她时就有的那一点点心思也逐渐蔓延开来,不再只是眼前不时地浮现她的一抹欣喜,似乎连同较劲、挫败搅在了一起,迫得他跟孩童赌气似的,非得今天把她震住。
“好,就算这两句解释都说得通。”皇帝轻缓一笑,冷涔涔的面容好似覆了一层薄霜。倏尔伸出手去,猝不及防地轻挑起席兰薇的下颌。隔着案桌,他神色清淡地凝视着她,“但就算说得通也无妨,朕还偏就对你上心了,如何?”
席兰薇明显一僵。因被他捏着下颌而不得不与他对视的双眼惊得彻底移不开来。
霍祁欣赏了一会儿她的错愕,心满意足地松了手,chuī了chuī杏仁茶袅袅飘起的热气,饮下一口:“许你再养一个月的伤,下月今日,来宣室殿。”
九月十六日……
建恒二年九月十六日……
席兰薇早就数算这个日子许久了,却没想到让自己撞上。
☆、13 再现
芈恬①接了信,便在八月二十日入宫面圣了——面圣就是个幌子,实则是要见席兰薇。
虽已嫁作禁军都尉府指挥使夫人逾半年,芈恬见了这幼时旧友还是一贯的随意。糙糙地向席兰薇一福,开口便是一句:“听闻你在宫里过得不济。”
“……”到云宜阁门口去迎她的席兰薇登时想把她推出去,怒意分明地瞪了她一眼,便没好气地牵了她的手往里走。
落了座,芈恬向前凑了凑:“说吧,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还得是打着来拜见表哥的名头?”
席兰薇摇摇头,含着笑写说:“这倒没别的意思,让你先拜见陛下‘顺道’来看我,省得太惹眼呗。”
哦……
于是芈恬又道:“那到底什么事非让我跑一趟?”
“跟你打听些事。”席兰薇写罢,将宣纸连同毡子一并往前推了一推,见芈恬点头,复又继续写,“三年前,先帝在时的最后一次家人子采择,你同尚仪女官一同教习家人子礼数来着,是不是?”
芈恬点头:“是啊……怎么了?”
席兰薇抿笑:“彼时你我都年轻气盛,我听说你好奇,最爱听些宫中秘事,对赐入潜邸的几个家人子很是打听了一番。”
“你……”芈恬看她搁笔就红了脸,“我那是闲得无事可作才去当故事打听,提这个gān什么?”
“我要听杜氏和卫氏的事。”席兰薇写得简练。
杜氏自是指同住一宫的杜才人,卫氏是那日在舒颜宫寒暄了两句的泠姬。芈恬怔了一怔:“怎么了?”
席兰薇又写:“她二人有甚旧怨?尽管说给我听。”
芈恬虽是不解席兰薇为何打听这些,还是细细回忆着、把自己打听到的皆说给她了。实际也只是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传言罢了,莫说宫里,就是当年的太子府里也没几个人当回事。
那是在几位家人子入府之初,都是奉仪的位子,谁都想压旁人一头,纵使太子无甚表示也都想着争宠。
卫氏的那一副好嗓子帮了她大忙,几人里她是最出挑的,很快就晋了位份。加之本身也聪颖贤惠,连先帝先后都颇为喜欢,后来还是先后开的口,封她做了良娣。
太子尚未大婚,府中张、卫两个良娣已是最高,一时风光无限。而后……
卫氏更是先张氏一步有了身孕,却在怀孕五个月时莫名其妙地小产。太子严查过、连宫里也查过,查不出个所以然。而暗地里,听闻是与卫氏一贯jiāo好的杜氏害了她的孩子……
宫正司都查不出的事,卫氏大约也只是存个疑影罢了,但就是这么个疑影也足以让她容不得杜氏有子——那次小产,她失了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也因为这个,她即便位至太子良娣,入宫后也封不得高位——昔年的张良娣已是执掌凤印的景妃,而在杜氏降位前,泠姬甚至比杜氏还要低上半品。
怨与恨一点点积攒着,没有人能诉上一诉,更没人能开解她,无怪她一定容不下。
也就无怪杜氏那般惧她。
“有趣。”席兰薇写了这么两个字算是对这轶事的评价,心里则细细思量着近来的事。
她猜对了,杜氏暗地里投靠了景妃。这是在那日杜氏要禁她足的时候她才察觉的。
那时是早晨,晨省刚毕,宫嫔们该是还没有时间去其他地方,杜氏的袖口上却粘了两缕细细的白色。那白色虽细却扎眼,让席兰薇很快想到了景妃身边的侍女佩环。
佩环的衣衫上就常粘着这种细细的白色,那是因为景妃养了一只白猫,宫人帮她抱着,总难免会粘上掉落的白毛。
而杜氏……
早上新着的衣服上粘了这个、去景妃处问安又没有耽搁,总不能是去驯shòu司转了一圈。只能是她在众人晨省前就已拜见过景妃了,但为掩人耳目,又从正门绕进去见了个礼罢了。
哦……她自然要先去拜见景妃,是去道谢。
前一日,是景妃的母亲帮她解了禁足呢。
但是泠姬……
席兰薇想及此,缓了缓气息,觉得还是有一环扣不上。
她觉得那日泠姬来同她“寒暄”并不是个巧合,为的就是让杜氏看到、让杜氏以为自己把她有孕的事告诉泠姬了,原因大约是为了让杜氏乱阵脚。
但是……这说不通。
泠姬和景妃素来是jiāo好的,从太子府到宫里。不仅是jiāo好,杜氏有孕的事大抵也是景妃透给她的,她就是再恨杜氏,也不该这么忤景妃的意。
还有……
都是从潜邸出来的人,泠姬与杜氏的旧怨景妃不会不知。杜氏突然去投靠景妃,八成也是想求着景妃保她这孩子免遭泠姬毒手,景妃又何必把这事透给泠姬?
景妃又为什么让杜氏把事qíng压到现在都不说,就连皇帝降她位份时她都生生忍着没有说。
因为胎像不稳么?她倒确实在熏艾。
觉得景妃、泠姬、杜氏间始终有一环套不上,且因为这套不上的一环,让许多想通了的点变得自相矛盾。
席兰薇浅蹙着眉头,一时无暇理会芈恬在旁边不断的好奇追问。直至被问得烦了,才提笔在纸上敷衍着解释了一句:“杜氏投靠了景妃。”
“……哎?”芈恬望着那一行字显得很讶异,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想不明白,只好接着追问席兰薇,“她拿什么投靠景妃?景妃用得着她?”
……哎?!
席兰薇似乎突然把那一环套上了。
眉梢带了释然的笑意,席兰薇吁出口气,笑吟吟地望向芈恬,转了话题:“谁说我在宫里过得不济?这不是刚晋了位份?”
芈恬看罢,视线从纸上移到她面上,啧了啧嘴,话说得酸溜溜的:“得了得了,才人娘子,妾方才失言了,行不行?”
.
日子一天天过着,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已入九月,院中雏jú渐渐开了,凉意也更甚了几分。
九月十六日……
席兰薇和睦歇着,仍是忍不住去想那个日子,手再度探到枕下,摸到那柄磨得锋利的短刀上。那寒凉的触感很能让人心安,却还是止不了她的害怕。
若是可以,她真想寻个由头禀到宣室殿去,那天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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