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皇帝要问御医什么,几人也未敢多言,手脚麻利地为席兰薇清洗伤口、换上新药。兰薇重新穿好衣衫时,宦官刚好来禀,御医到了。
又是一番见礼问安。礼罢,皇帝淡声问那御医:“鸢才人肩上的伤,多久能好?”
御医一揖,如实道:“才人娘子这一剑刺得不轻,起码还要月余才可痊愈。”
这么久……
席兰薇咬了咬下唇,对这几日的行动不便颇感不耐和恼火。那药止疼效果极好,偶尔还会一时忘了有伤,猛地一动,每次都能疼出泪来。
“哦,不急。慢慢养着,别留下病根就是。”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召你来是想问,才人的嗓子,在你看来能医不能?”
御医一惊、席兰薇也一惊。
御医抬了抬头,触及皇帝神色的时候登觉一阵压力。听他的问话,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他是否能医而已。可看这神色……端得是不许他说不能。
都知道席兰薇的嗓子是因药致哑的,也不知是怎样的猛药,听说当场致了晕厥、醒来后便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是以御医心惊胆战地默了半天,这话还是不能不回:“臣……臣须得先诊过、再回太医院与众位御医、太医研究一番……”
“哦,那就先不必诊了。”皇帝淡一笑,“你们择个日子,一并来诊过、再一并议个法子出来便是。免得你一人诊了,回去再说不清楚,也无甚大用。”
“……”御医被皇帝噎得很彻底。一时甚至没想明白,自己受召来云宜阁走这么一遭,怎么就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目送着御医面带忐忑地告退离开,席兰薇回思着御医方才的神色变化,到底忍不住沁出笑来。走到他身边坐下,觉出他瞟着自己、有意品茶不理自己,拽过他空着的左手就写道:“陛下别为难御医。”
“嗯……”霍祁闷闷地应了一声,茶盏没离开嘴唇。
兰薇蹙蹙眉头,看他一副悠哉哉有意晾着她的意思,低头一思忖,起身就去案几上取了纸笔来。
认认真真在他面前铺好,明眸大睁地望着他。
“……”霍祁觑着那白纸:什么意思?他懒得说话她就直接当他也不会说话?还让他写?
看看端着茶盏的右手,霍祁可算腾出嘴来回了席兰薇一句:“喝茶呢,别闹。”
然后就又把茶盏凑回了嘴边。
“……”明知他是成心逗她,席兰薇还是忍不住就赌这口气了。任由他右手端着茶盏继续品他的茶,席兰薇一睨他左手,温婉笑着将毛笔蘸好墨,轻轻柔柔地搁进他左手里。
霍祁一愣,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笔握端正了。
冷睇着她脸上发自肺腑的窃笑,霍祁饮着盏中最后一口茶落了笔:“莫担心,如此只为让他们尽力而为。”
席兰薇这才舒了口气。至今仍觉这位帝王着实……喜怒无常了点,但还是言而有信的,他能把这话明说出来,就不怕他再“喜怒无常”一回了。
于是霍祁放下茶盏时,便见席兰薇衔着微笑给他添茶,娴静的样子一时衬得一切皆好。
刚搁下茶盏的手腕被霍祁一钳,席兰薇抬头回视着,见他笑意深深:“谁告诉你朕左手会写字的?”
他万分确信,就连执掌凤印的景妃也不知道。
席兰薇歪头,眨了眨眼,明摆着是在说:“没人告诉啊……”
于是霍祁沉了口气,改口又问:“怎么猜着的?又从哪看出来的?”
这个问法对了……
席兰薇忍着笑,将纸抻过来正对着自己,字迹轻松明快:“陛下知道握笔握久了,笔杆上会留指印么?”
霍祁点头:“是,怎么了?”
席兰薇笑意愈深,继续写道:“臣妾第一次去宣室殿,天明告退时恰逢越辽王求见,恐生不快,陛下便让臣妾先在旁坐了,陛下可记得?”
霍祁又点头:“记得。”
“陛下手边笔杆上,指印朝右,可见是左手握笔留下。”
“……”霍祁没话说了,真亏得她当时又是害怕、又是心惊,还有心思观察这些。
再度执盏品茶,和方才那盏味道一般无二。于是霍祁面色肃然,左手拿起笔来就在纸上写道:“喝腻了,换杏仁茶来吧。”
他以商量的口吻写得客气,席兰薇回得反倒不显客气:“臣妾肩伤未愈,不便做事,陛下海涵。”
霍祁一闷。他曾和旁人一样觉得她水xing杨花,现在更是愈发清醒地意识到……就算她当真水xing杨花,他在和她相处时,也全然顾不上这一点了。
☆、20 会诊
席兰薇从不在皇帝面前掩饰自己对这些事qíng的猜测,更有很多时候,似乎是带着几分炫耀,有意要让他知道一般。
此番又是如此,在皇帝离开后,清和不由得蹙了眉:“娘子如此,多少有揣测君心之嫌,小心让陛下生厌……”
兰薇摇头,涂了淡淡口脂的朱唇轻启:“我有分寸。”
没有过多的解释,秋白清和也俱不再多嘴,相信她说有分寸,便当真是有分寸的。
从霍祁对她转了态度的那一天起,席兰薇便知道,就算是不去争宠,这到了眼前的“宠”要怎么受,还得想明白才好。
此前,就算霍祁不喜她时,偶尔也有个袒护——比如在面对越辽王时,又或是她被杜氏刁难时。那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姓席、她父亲是大将军席垣。
后来,刺客那事,霍祁能不在意诸多解释不清的议论、一味地只看到她在这事里的机敏,半点不疑她与刺客有任何关系……同样因为她姓席。
从入宫开始,她一直被这个席字庇护着,一直是。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字是把双刃剑。能把她护得多周全,就能让她摔得多惨。
大世家的繁盛,素来是皇家所顾忌的。本朝尚不明显,但往上追溯也不需扯到太远,前朝大燕便是一轮又一轮的世家角逐。
从正史到传记,席兰薇读过不少,许许多多的姓氏印在脑海里,姜家、赵家、晏家、苏家、楚家……还有在大燕气数将近时最终得了天下的霍家,一个又一个,盛极一时,最终因为或悲或喜的原因消失在朝堂之上。
就算心思通透、知道这大抵是任何一个世家都逃不脱的命运,也不会有谁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甚至惧于在自己活着时见到。
霍家曾是大燕朝手握兵权的世家……那么,不管霍祁对她父亲有多敬重,在他的骨子里,大约多多少少是担心这样的世家坐大的。
一面觉得霍祁不是那般心思yīn暗之人,一面又还是添了个心眼。旁的做不了,但……不要让自己的无心之举给他徒增疑心便好。
所以,每一次在他面前道出自己的猜测,都是有心的。带着得意与欣喜,把自己看到的宫中趣事毫无遮掩地讲给他,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是很有些“小聪明”的。
有小聪明且不知掩饰的人,那点聪明大抵也就止于此了;没有忍而不发地冷眼旁观,愈发显得她没有什么“大志向”。长此以往,他自然觉得她不过是个在闺阁里长大的心思缜密的千金贵女,这就好过让他觉得她是席家的女儿,必对天下事皆有见解。
不仅能让他在席家遇了事后不徒增怀疑,也能让她在宫中过得更安稳——宫里的明争暗斗,直接下毒下药害人的少见,更多的是设个局,让帝王觉得被害之人心思深沉、yīn毒,会设令人发指的迷局害人。
可若她一直只是如此“小聪明”而藏不住事,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会信么?
也许会,但总会有个疑,这疑没准足以救她一命。
席兰薇缓了缓神,支额阖目,思量今日在宣室殿中的种种。
杜才人后来出语加罪无妨,她害得杜氏直接被降到才人的位子上,杜氏有多恨她都在qíng理之中。
但是……泠姬?
她怎么都没想到,头一个跳出来挑起众人疑心的会是泠姬。
她和泠姬虽不jiāo好,但也没在明面上结过任何怨,泠姬今日却是豁出去一般地说她的不是,皇帝面上的不悦都那么明显了,泠姬却毫无所谓。
为什么呢?嫔妃最在意的事,一件件地数下来……决计有一件是皇帝眼里的印象。
是因为皇帝近来对自己太好、让泠姬嫉妒了?说不通,一直以来,皇帝待六宫都很是公平,偏宠的qíng况少之又少。近日虽是对她关心多些,但也多是白日里来问问伤势、又或是晚上一起用个膳——她带着伤,侍寝都不能,泠姬嫉妒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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