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算镇静,一边点头一边应:“几时的事?昨天……医生怎么说,呵,好,我马上去订飞机票,廿四小时内可赶到,放心。”
嘉言放下话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一刻,去拉开了窗帘,看到灰蒙蒙天空。
北国的初秋已有萧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邻房探头过来,“什么事?”
她抬头说:“母亲中风晕倒街头,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父亲叫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志文吓一大跳,“我马上去替你订飞机票。”
他出去了。
幼儿哭声传来,嘉言连忙过去察视。
半晌,林志文出现,“下午一时半直航,头等票,还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带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当可靠的人,不过仍问:“没有经济客位吗?”
“算了吧你。”
“哪一家酒店?”
“老规矩,希尔顿。”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况且,母亲垂危,回家的决不止她一个人,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别人也好。
她说;“这一去回来,儿子怕要不认得我了。”
小孩已经一岁半,可是她从来未试过离开他超过三四个小时。
林志文对她说:“闲话少说,速去速回。”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说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就这样上了飞机。
她瞌上眼休息。
这张头等飞机票本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乐园畅游五日,不过,正如林志文说:算了吧。
行程平安无事,飞机顺利降落,嘉言乘计程车到酒店,一进房间,立刻拨电话到家。
她听到父亲说:“呵,这么快。”
嘉言有点啼笑皆非,“医院几号房间?我马上来。”
“她苏醒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暂时来说当然好,不过医生说还要观察数天。”
“可是度过危险期?”
“暂时已无碍。”
嘉言无奈地放下电话。
人老了行事就是这样显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样叫女儿赶了来,忽尔觉得无事,口气立刻冷淡。
可是嘉言仍然马不停蹄那样叫车到医院.
只见母亲躺在大房间里,四周围都是其他病人的亲属,吱吱喳喳,吵个不休,洗手间内挤着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话不说,立刻替母亲转到头等病房。
是另外一个世界呢,天地立刻静了下来,嘉言看着母亲缓缓苏醒,替她开了收音机,让她听轻音乐。
“嘉言,你来了。”
“妈。”
“这是什么地方,好静好舒服好凉快。”
嘉言辛酸,“妈,你且休息。”
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一声冷笑,“有钱好办事。”
嘉言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这是谁。
这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嘉行。
嘉言握着母亲的手,“妈,我到楼下饭堂去吃点东西,过一会再来。”
她假装听不见嘉行说些什么,也不去抬头看她,一迳避开这个妹妹,侧侧肩膊,到注册处办手续。
她与嘉行自幼不和,无话可说。
不过嘉行也讲得对,有钱好办事,她即时聘请私家看护,订妥鲜花水果,在尽可能范围内,使母亲舒适点。
然后她才坐下来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没放过她,跑来坐在她对面,冷嘲热讽:“真有派头,头等飞机,酒店房间,大小姐一回来,我扪就得救,又证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发,再回到母亲病房,同医生谈过她的病况,把酒店的电话留下给看护,才揉揉双眼,打个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妈,你握着这只柚子闻,十分清香。”
“嘉言,亏得你回来。”
“妈,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嘉言军分内疚。
“孩子呢,孩子谁带,孩子好吗?”
“有志文照顾,他十分顽皮淘气,不必理他。”
这时,父亲出现了。
嘉言马上摊开支票簿,写了张现金票,jiāo到父亲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觉,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没听到老父对老母说:“看,幸亏我把她叫了来,不然,又要动用我的老本。”他扬扬支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声,不语。
“妈,我也暂且回去打理家务。”
两姐妹在医院门口又碰上了,天雨,没有计程车,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来一架,人龙几十公尺长。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开计程车门,嘉行一个箭步,“我要去接放学。”
嘉言本来想等下一架,可是实在累了,便说:“我送你。”
姐妹俩终于坐上同一辆车。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东歪西倒,忽然听见身边的妹妹说:“当心着凉。”
她脱口便说:“不怕,已经习惯穿得少。”
睁开眼,才发觉妹妹拿着手提电话不知在吩咐谁,并不是关心她。
嘉言苦笑。
嘉行随即叫司机停车,“就这里,我到了。”
她临下车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当作车资,表示不占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几年前,嘉言许会把钞票兜头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养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报告过近况,好好淋了一个浴,倒chuáng上更大睡。
做了好几次噩梦,都是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不行了,她急得团团转,想赶去见最后一面,可是飞机不知怎地统统停航……
清晨醒来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亲买了新睡衣新浴袍。
说也奇怪,王太太的jīng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挂着若gān管子,但已能靠起来说话。
嘉言服侍母亲更衣。
又同医生商量病qíng。
“过两日若qíng况稳定,可返家休养。”
嘉言放下一颗心。
“不过要千万当心,定时服药,下一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可否下chuáng散步呢?”
“明天吧。”
嘉行这时也到了。
看到母亲全新行头,冷笑一声,暂时回避。
王太太开口了,“你别怪她。”
嘉言笑,“怪谁?”
“你妹妹近日qíng况有点窘,、心qíng欠佳。”
“呵,qíng绪不好能发泄在别人身上吗?”
“嫡亲姐妹,无所谓啦。”
嘉言只得苦笑。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温哥华小住。”
“身体好些一定替你办证件,你这样怎么乘长途飞机呢?”
王太太叹口气,“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人了呢,我还记得自己较年轻的岁月,那时才生下你们姐妹没多久,琐事历历在目……”
“妈,你且休息。”
王太太闭上眼睛。
嘉行在门外等着姐姐。
“我有话同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嘉行随姐姐到酒店。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打一个电话,便有人送上茶点,这样排场,可见嘉言的环境不错。
“姐夫发财了。”
“小生意人,哪谈得上财字,有时服侍客户至深夜。”
“我不怕开门见山,你不如把父母一并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过一刻才回答:“他们不良于行。”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们抬上飞机。”
“不是一贯我出钱你出力吗?”
“老人烦得不得了,我几乎廿四小时服侍,连一个肥皂,一瓶洗头水都要照顾到,一下子头晕,一下子身热,我在身边,就是我的责任,你离得远,与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三五天后又走了,像红十字会来巡一巡,可是我却天长地久,不能脱身。”
嘉言叹口气。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着这个担子。”
“不妨碍你正常作息吧。”
“话不是这么说,反正从明天起,我也权充当自己移了民。”
“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