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姐,我请你跳个舞。”那位孙先生说。
我连忙站起来,我不能说我不会跳,他毕竟又是我的老板。我与他一二三的踱着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温和,平凡但是并不俗气,世面见多了,男人总有点气度。
他说:“周小姐有很特别的气质。”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兴,“真的吗?听说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现在看来,你最随和不过。”
“传闻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单独约会你,有没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着他,这倒是一个有趣的人,说话这么有礼貌,这么诚意,有多少次,我拿起电话,自己说自己不在家,但是这一次我坦白的说:“那要看孙先生爱去什么地方,人多的宴会我是不大喜欢的,吃一顿饭,看场电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孙先生没那种空闲与兴趣。”
他微笑。像他这样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们出来,不外是寻寻开心,哪里还有真心诚意。跳完舞,我说要回去了,莉莉又给我老大的白眼。孙先生送我下楼,叫他的司机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烦,给小费比叫计程车还贵,有钱人往往一点也不了解穷人的苦处,我叹一口气。
到了家,还早呢,爸爸在看电视,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没睡,一定会说:“唐先生打过电话来。”然后唐会半真假的骂我:……“你怎么可以与别人约会?怎么可以?”我会解释我去了什么地方,他会笑。如今都变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chuáng上,心不酸,泪不流,隔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是两点正,莉莉的电话:“出来!教你打麻将,我们都穷慌了,骗一点学费来用也是好的。”
“我不会打,你们不是不晓得。”
“那么逛街去。”莉莉说:“买料子做衣服。”
“逛什么街?我不要去,我对穿没有兴趣,你让我睡睡懒觉算了。”我打个呵欠。
“还睡,睡得眼睛都肿了。起来,我在你楼下接你,十五分钟后见。”她摔下了话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裤,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衬衫换一件好了。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没好气的说:“我这就下楼了,你催什么呢?”那边问:“是周小姐吗?”一个男人,“我姓孙。”
“唉呀,孙先生,我以为是莉莉,我约了她十五分钟后见。”我笑了,“对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约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许还没出门,孙先生不妨打过去问问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见面。”我把事qíng推给莉莉,莉莉应付这种场合,那简直是高手。
“好,我马上跟她联络。”孙很慡快。
我穿好衣服,还来不及化妆,莉莉在楼下拼命的按铃,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她那辆白色小小的MGB,她说:“我的妈,为什么你水远像个阿巴桑(阿婶)那样就出来了?”
我上了她的车。她又说:“孙老板要请我们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阵,我的男朋友飞回来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说。她的男朋友是飞行员。
我说:“这个孙老板,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馀地的说。
我苦涩的答:“唐子长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对现实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远宠坏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专心在家等他的电话,连洗头都在家里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这样敲定了你,他们还不胆大吗?”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终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后盖棺论定,你看开一点好不好?”莉莉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车里,寂寞犹如làng一般的淹没了我,等到几时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过,简直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流落在荒岛上还有蓝天白云,我却被关在四道墙当中。出来走走,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画字:每况愈下。自己先有一种堕落沦陷的感觉,夜总会里、茶馆里,都是空虚加上空虚,只有与女朋友出来,可以轻松*阵子,今天的忧虑今天当,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见我沉默着,便随我去,老朋友便有这个好处。
我们停了车,逛着街,我叨着一枝烟跟在莉莉身后,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着一家公司的看,一边说着闲话:“……那位太太问我:‘你的靴子是法国货吗?’才怪呢,本地订做的,但是她既然那么问,我马上说是巴黎带过来的。太虚伪了,有时候我都觉得累。”
我把手cha在袋里,微笑,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眼角有皱纹了。女人与花一样,才开那么一下子,才开那么一下子。我们转道往茶厅去。
孙先生早在那里等我们了。
看见我们,他站了起来。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说话。
孙先生隔一会儿跟我说:“周小姐,我们厂里新设计了一批外销服装,要模特儿拍摄照片,请问周小姐有没有时间与兴趣?”
我说:“这是我的职业。”可是却有点意外。
“那么好。我叫我秘书跟你联络。”他说。
他仍然是那个普通的样子,谦和有礼,但是因为他太平凡,所以与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与他坐在一起,他不会是危险人物,他没有带武器,美丽往往是一个人的武器,他没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说:“丹薇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乐了,不必天天坐家里看天花板,多神气,就凭她那德xing,日日一条牛仔裤,有事没事一双白袜子,她是欧洲嬉皮派。”
事qíng就这么决定了。孙氏厂家的人来跟我联络,一个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时,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摄影师是两个
美国人,一看见我便说爱上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此刻剪得很短,齐耳朵直过,我们合作愉快,休息的时候聊着天。
有时候孙老板来了,他说:“周小姐的英文说得真好。”
我说:“我受的是正统英国教育呢。”
他很诧异,脸上的表qíng仿佛我不该做时装模特儿似的,于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误堕风尘了。”
他只好笑。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是过度的老成,过度的小心,为了某种原因,他始终称我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与他在一起益发有安全感了。
这一个星期工作以来,我们开始熟稔。他把厂里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请我吃晚饭,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样子jiāo给我看,我看完还给他。我说:“这是我从业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兴。“希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说:“这样的机会,可能临到任何人的头上,起码有一打以上的优秀模特儿正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我似乎应该报答孙先生的知遇之恩,而历古以来,女人报答男人的办法似乎只有一种。做我们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圣女贞德。这样的社会,似乎哪一个行业都一样了。”
孙忽然涨红了脸,“我……周小姐,我并没有那个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赏你的气质……如此而已。”
“谢谢你,我只是说,孙先生,如果你有什么额外的要求,能够早点提出来,则早说不妨,那么我也有考虑的机会,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则快快拒绝,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说。
他看着我。“周小姐真是慡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这几天我正想开车去住两三天——”
“明天你上午来接我还是下午来接我?”我问。
他有点尴尬,只是看着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对不对?孙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厅,一坐下来,叫小姐,小姐问:先生贵姓?先生gān什么?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带我出场?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
他不出声,他当然听得出我声音中讽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了,我们一顿饭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礼貌的送我上楼,然后说:“明早十点。”
我点点头。
我并没有什么一意外与惊喜,因为我不爱他。就像我开头的时候不爱唐,一切举止动作永远是潇洒的,令他啼笑皆非的。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给一个值得的人。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楼下按铃的时候我才醒来,我在对讲机里说:“请等我十分钟!”我淋浴,洗头,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然后穿上新的牛仔裤、T恤、球鞋,飞奔下楼,信不信由你,刚刚十五分钟。
他并没有等得不耐烦,他在微笑,我的头发还是湿的,在太阳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实的笑,我也笑起来了,仍然是那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我上了车,他给我一个苹果。他使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当万事如一百的时候,我第一个男朋友如何jiāo给我一个苹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没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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