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走在街上,口中呼白气,北风抽紧皮肤,我忽然想哭,qiáng忍看眼泪。
我们在咖啡室找到位置,叫了饮品。
周启国说:「我对你怎么样,还不放心?多年同学,你也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不
是那种làngdàng子?你为何要躲开我?现在你正需要朋友,小云,我对你是真的。」
他说得很真诚,我垂著眼。
「你姐姐的堕落,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是她自己的选择--」
「胡说!她为了要供养我们!」
周启国摇头,「不,供养弟妹,也不必货腰,你想想仔细。你把这些罪全揽在自己头上,所为何来?」
我用手掩住脸。
「她的死亡纯是意外,那时你正忙考试,她又沉迷赌博,你劝她多次她也不理会,小云,你背着这个十字架gān什么?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抬起头来,「你让我静一静。」
「不,」他嚷:「我爱你。」
「你爱我?」我狂笑起来,「我百般作弄你,你还爱我?」
「父亲已经把一切告诉我,你恨他,所以才迁怒於我。」周启国毫不气馁,「随便你怎麽考验教,我都绝不退缩。」
真讨厌,我心想,简直不能忍受。
我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送。」我推开他。
他也不再分辩,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截停计程车,他眼睁睁看著我上车。
我相信他知道我住在哪里,他对我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
不想带给他任何幻觉。
我与周家有仇。
当夜我觉得非常疲倦,趁早上chuáng。
第二天下楼,周启国在那里等我,我假装没看见他,叫街车上班,我深深叹气,生活还
不够烦恼,身边又多只摄青鬼。
幸亏办公室忙,我jīng神也有默寄托,中午时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小云?」很熟悉的声音,我一刹时又想不起是谁。
哪-位?我很不起劲。
「记得我吗?我是张厂长。」
「张伯伯!」我心qiáng烈的跳动起来。
「小云,好几年不见、我很辗转才联络到你。你怎麽了?小露好不好?大弟小弟呢?」
我忽然哽咽起来,「张伯伯,这些日子,你在什麽地方?」
「自你爹的事qíng之後,厂关了门,我也只好到别处找出路,结果到新加坡做生意,回来已有半年,到处找你们,音讯全无。」
「张伯伯。」我抓看话筒,眼泪汨汨而下。
「怎麽了,小云?受什麽委屈,你下班有时间吗?我来接你,大家聚一聚。」
我连忙把公司地址告诉他。
那一整个下午,我思cháo起伏,根本无心做事,好不容易挨到落班,夺门而出,看到张伯伯,那张厚实可靠的面孔,扑进他怀里。
他抚我的头,「孩子,怎么了?」
我哽咽,「张伯伯。」
他笑,来我介绍大儿你认识,千里,来见过小云」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人,正看着我笑呢。
张伯伯说:你没见过千里,我跟你爹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国读书。」
我和他们两父子边吃边叙旧,我把多年来的心事全盘倾诉,说到激动之外,忍不住饮
泣。
张伯伯开头还安慰我,一听到姐姐廿六岁就这样离开我们而去,不禁也震惊万分,说不
出话来。
我说:「现在两个弟弟一放假就同来,我都不知道对他们怎么jiāo待。」
张千里给我递上手帕,我用它掩住脸。
张伯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长叹一声:真想不到,好好的一个家难为你们两姐妹,也没办法,只能往好处想,弟弟终于成了人,这是你一大宽慰。还有你自己,要振着起来,为父母为姐姐,都要抬起头来好好做人。」
我的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
「别哭了,你知道我同你父亲是数十年老朋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千里,你跟我送小
云回家,唉,我也累了。」
我由张千里送回去,礼貌上请他进屋喝一杯茶。他跟他父亲一般,是个山般可靠的人。
他诧异的说:「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家,未免太素净了。」四周打量着。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心思装修家里,胡乱放几件必需的家私,然后尽量收拾gān净而已。
他捧着茶喝,我去洗一把脸,再出来的时候jīng神振作了一点。
张千里同我说:「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你知道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常常过来看你。」
我没有同他握手,但他很坚决,他拉起我的手握一握,说:「早些睡。」便告辞了。
我与张千里很快成为好朋友,他对我的照顾是实在的,温暖的--周末买了水果来,替我洗净,放冰箱里,有时候为我煮一锅好菜,他不多话,也不多动作,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开心的时候弹起吉它,唱看民歌,整间小公寓便充满生机。
每星期六他都会先打电话上来,见我在,便说:我马上来,随他而来的是绿色的盆栽,我的公寓便渐渐加添不少生气,一个月后,我的周末与他已发生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很多时候留在家中中等他的电话,而我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张伯伯有意无意间说:「你们两人有空多聚聚。」
最不开心的是周启国,他很失望。
找我谈判,我也同他坦白:「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你太不公平,多年的友谊……何必太吝啬感qíng,我请你给我们留些馀地,不要把我父
亲的账算在我头上。」
因为最近心qíng比较好一点,我比较坦白,同他说:「我想努力忘记过去,你也是过去的
一部份,看见你,引起无穷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忍看他的脸,他的失望是那么深,面孔上的表qíng是那么惨痛。
「对不起。」我第一次同他说这三个字。
他苦笑,「我qíng愿你不说这三个字。」
我无法再说下去,我永永远远不能忘记周家给我们的耻rǔ。害了姐姐的,正是周启国的
父亲。
如果他能够照顾我姐姐到底……也许我的要求是过份了,他与她之间根本是公平jiāo易,
两不拖欠,姐姐不过是他的雾水qíng人。
千里照顾我如哥哥对妹妹般细心,他一点要求也没有,毫无条件,无微不至。
我对他非常好感,他建议我应该多做运动,我马上接纳他的好意,我们两人打起网球来。
一定的运动量带来食yù,我很快的胖起来。
张伯伯见我便呵呵的笑,「这才像一朵花啊!」
这个时候,大弟忽然说他有假,要回来一趟。
我虽然意外,也很高兴,收拾好chuáng铺被褥,放在小客厅,等他回来,与他说上三日三夜。
我告假到机场接他,与他同来的,不是小弟,而是一个穿运动装的卷发土生华侨女。
那个女孩子四顾打量环境,连正眼都没看我,一边使劲嚼著口香糖,大声呼喝大弟的洋名。
从那一刹那起,我知道已经失去大弟,心中茫然。姐姐牺牲的代价就这麽多?
也许她只想我们快乐,大弟看上去很快乐。
我说我已经收拾好,大家如果挤一挤的话……大弟立刻打断我,说已经订好旅馆,他话中带些歉意,但更多的是不耐烦的成份,彷佛我在他跟前,便是扫兴。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没想到事qíng会这样的发展。
原本以为大弟回来,我们可以抱头痛哭,可是现在他与华侨女扭股糖儿似搭计程车往旅馆。
我在街上逛很久,才去找张伯伯。
我并没有诉苦,我没有哭。
「别难过,」张伯伯说:「年轻人,当然只顾眼前。」
我静静的说:「姐姐为我们……」
张伯伯笑,「傻丫头,她也不想你们哭哭啼啼的。」
千里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彷佛又得到些力量,没想到我的好兄弟姓张。
大弟来香港一个星期,由我请客,安排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们天天往游客区跑,我没
有兴趣跟,直到他们走,我并没有与大弟说及关於大姐的事。
一个字也没有。
人在人qíng在。大姐已经消失,除出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大弟带著女友到墓前鞠躬,那女友视此举若郊游,一路上嘻嘻哈哈,我的怒火到了沸点,若不是千里也在的话,我一定会尖叫起来。
所以他们走的时候,我反而松了口气。
千里开解我的办法颇特殊,他一向用行动表示,一连好几天他都不给我机会坐在家中自思自想,他拉我出去参加许多活动,有他陪在身边,又有很多新朋友,我的心qíng顿时开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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