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可是车开了三百多公里的路,沿途的花没有断过,原先以为大半是野生的,因为它们没有修剪的匠气,茂茂盛盛的挤了个满山满谷,后来跟导游先生谈起来,才发觉这些绣球花、燕子花、jú花、中国海棠、玫瑰,全是居民配合政府美化计划一棵一棵在荒野里种出来的,不过十年的时间吧,他们造出了一个奇迹,今日的玛黛拉,只要去过的人,第一句话总不例外的脱口而出:“那些花,不得了!”
三百多公里的道路,在我眼前飘过的花朵不下有亿万朵吧,这样的美,真怀疑自己是否在人间。
同游览车内的两个中年太太,大概实在忍不住花朵的引诱,伸手在窗外采了两朵白色的玫瑰,导游一转身看见了,只见一向和蔼有礼的他,脸色突然胀红了,狮子似的大吼一声,往这两个太太走过去,他拿起麦克风来开始在全车的人面前羞rǔ她们,大家都吓坏了,这个导游痛责破坏他乡土风景的游客,保护花朵有若保护他的生命一样认真,几亿朵花,她们不过采了两朵,却被“修理”得如此之惨,这是好的,以后全车的人,连树叶都再也不敢碰一碰了。
怎么怪导游不生气,花朵是玛黛拉的命脉之一啊。“玛黛拉”的松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这儿的特产之一就是细直杨枝编出来的大小篮子和家具,非常的雅致朴实,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们亦是风韵十足,奇怪的是,每看杨树,就自然的联想到《水浒传》,李逵江边讨鱼,引得làng里白条张顺出场的那一章里,就提到过杨树。
岛上的居民几乎全住的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四周种着葡萄和鲜花,一丝也看不出贫穷的迹象来。
在岛的深山里,一个叫做“散塔那”的小村落,却依然保持了祖先移民房舍的式样。
茅糙盖着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也有烟囱,小小的窄门,胖子是进不去的,这种房子,初看以为不过是给游客参观的,后来发觉整个山谷里都散着同式样的房子,有些保持得很好,漆得鲜明透亮,远看好似童话故事中的蛋糕房子一般。
“散塔那”坐落在大森林边,居民种着一畦畦的蔬菜,养着牛羊,游客一车车的去看他们的房舍,他们也不很在意,甚而有些漠然,如果换了我,看见那么多游客来参观,说不定会摆个小摊子卖红豆汤,不然,钉些一色一样的小茅屋当纪念品卖给他们,再不,拉些村民编个舞唱个狩猎歌,也可以赚点钱。
可贵的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在这个山谷里,没有如我一般的俗人,游客没有污染他们,在这儿,天长日久,茅糙屋顶上都开出小花来,迎风招展,悠然自得,如果那田畦里摘豆的小姑娘,头上也开出青菜来,我都不会认为奇怪,这个地方,天人早已不分,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
回归田园的渴望和乡愁,在看见“散塔那”时痛痛的割着我的心,他们可以在这天上人间住一生一世,而我,只能停留在这儿几十分钟,为什么他们这么安然的住在我的梦乡里,而我,偏偏要被赶出去?
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浮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
旅行什么都好,只是感动人的事物太多,感触也因此加深,从山林里回到旅馆,竟失眠到天亮。
离开“玛黛拉岛”的前一天,我们在旅馆休息,很欢喜享受一下它的设备,可惜的是,它有的东西,都不合我的xingqíng。夜总会、赌场、美容院、三温暖、屋顶天体浴、大菜间、小型高尔夫球,都不是我爱去的地方,只有它的温泉游泳池,在高高的棕榈树下,看上去还很愉快,huáng昏时,池里空无一人,去水里躺了个痛快,躺到天空出星星了才回房。
七日很快的过去,要回去了,发现那双希腊式的凉鞋从中间断开了,这双鞋,跟着我走过欧洲,走过亚洲,走过非洲,而今,我将它留下来,留在旅馆的字纸篓里,这就是这双鞋的故事和命运,我和它都没料到会结束在玛黛拉。
行李里多了一只粗陶彩绘的葡萄牙公jī,手里添了一个杨枝菜篮,这是我给自己选的纪念品。
回到大迦纳利岛家里,邻居来问旅行的经过,谈了一会,又问:“下次去哪里啊?”“不知道啊!”漫然的回应着。
人间到处有青山,何必刻意去计划将来的旅程呢。
温柔的夜
那个流làng汉靠在远远的路灯下,好似专门在计算着我抵达的时刻,我一进港口,他就突然从角落里跳了出来,眼睛定定的追寻着我,两手在空中乱挥,脚步一高一低,像一个笨拙的稻糙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过一辆辆汽车,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过来。
也许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挥着手引我注意,并且还大声的喊着:“夜安!喂!夜安!”
当时,我正在大迦纳利岛的港口,要转进卡特林娜码头搭渡轮。
听见有人在老远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车速,等着那人过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对劲。
那个陌生人很快的跑过了街,几乎快撞到我车上才收住了脚,身体晃来晃去的。
“什么事?”我摇下玻璃窗来问他。
“夜安!夜安!”还是只说这句话,喘得很厉害,双手一直攀在我车顶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他。
见我打量着他,这人马上弯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说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紧张的举起右手来碰着额头,对我拖泥带水的敬了个礼。
我再看他一眼,亦对他十分认真的点点头,回答他:“夜安!”趁他还没时间再说什么,用力一踏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个人蹒跚的跟着车子跑了两三步,两手举在半空中,左手好像还拎了一个瘪瘪的塑胶口袋。暮色里,他,像一个纸剪出来的人影,平平的贴在背后一层层高楼辉煌的灯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衬衫,鲜明得融不进薄黯里去。一会儿,也就看不见了。
卡特林娜码头满满的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轮船,去对岸丹娜丽芙岛的轮渡在岸的左边,售票亭还没有开始卖票,候船的长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年人。
我下了车,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还没来,已经七点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关着的售票窗口,搭讪的向我说。
“也去对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脚前的小黑皮箱。“去儿子家,你呢?”他点了一支烟。
“搬家。”指指路旁满载行李的车又向他笑笑。“过去要夜深罗!”
“是。”漫应着。
“去十字港?”
“是!”又点头。
“到了还得开长途,认识路吗?”又问。
“我先生在那边工作,来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里一个人开车,总是小心点才好。”
我答应着老人,一面舒适的将视线抛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气,镜子似的。”老人又说。
我再点点头,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轮渡过海,四小时的旅程,我总是选夜航,这时乘客稀少,空旷的大船,灯光通明,好似一座无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总使我觉得,自己是从一场豪华的大宴会里出来,那时,曲终人散,意兴阑珊,此qíng此景,最是令人反复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还是只有老人和我两个。
远远的路灯下,又晃过来一个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个越走越近新来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个哈欠。
等到那件水红色的衣服映入我眼里时,那个人已经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备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飞快的掠了来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làng汉,就是刚刚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错,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该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问题,脸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静静泊着的船。
一声近乎屈rǔ的“夜安”,又在我耳边响起来,虽然是防备着的,还是稍稍吓了一跳,不由得转过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这个流làng汉看着,那是一张微胖而极度疲倦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眼睛很圆很小,嘴更小得不衬,下巴短短的,两颊被风chuī裂了似的焦红,棕色稀淡的短发,毛滋滋的短胡子,极细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松松的灰长裤。
极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为他整个潦倒的外形,使人错觉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内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会,我轻轻的将视线移开,不再理会他。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过海吗?”他说。
我不回答。
“我——也过去。”他又说。
我这才发觉这是个外地人,西班牙文说得极生硬,结结巴巴的。
因为这个人的加入,气氛突然冻结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换了个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