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_三毛【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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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huáng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矇矇的一片昏huáng。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我们的房间呢?”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各人分开。”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chuáng,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xing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ròu下锅。“做什么,你?”

    “做晚饭。”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láng吞虎咽的吃着。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ròu。

    “为什么?”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不是有厨子吗?”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ròu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老板娘?”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留下两个yīn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dàngdàng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bī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喂!”

    还是不响。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公司没钱吗?”

    “不是。”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chuáng,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chuáng去。

    “荷西,chuáng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我背痛,不能睡软chuáng,”又委屈说了一句。

    “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我睡不着。”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chuáng,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叫什么名字?”

    “约翰!”

    “彼得!”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chuáng,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xing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qíng形、打捞的糙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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