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_亦舒【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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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请你原谅。」

    依芙莲点点头,「我明白,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

    我很感动,她真是个明白人。

    我说:「谢谢你,依芙莲,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依芙莲笑一笑,过一会儿她问:「你有没有想到,十年后会怎么样?」

    「十年后?」我瞪着眼,「十年后怎么样?我不明白。」

    「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依芙莲低声说。

    「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我说。

    「你多少岁?」她问:「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

    「廿八。」我皱上眉头。

    「再过十年呢?」她问。

    我明白了。

    「他会死的,你知道。」依芙莲冷静地。

    「你黑心!」我喝道。

    「这是事实,不管你接受与否,他已是一个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也是来做说客的。

    一个两个、三个,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社会……言论,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qiáng下去。

    一个下午,克里斯多弗来看我。

    我有点欢欣,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但多日不见,早已丢在脑后,闷在屋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欢迎他的来临。

    「嗨,克里斯,你好。」我说:「快进来吃杯茶。」

    「好。他说:「你怎么停学了?」

    「前一阵子……患病。」我说。

    「患病也不用退学,请假不就可以?」他说:「多可惜,一年同学——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会回家去,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

    「回家?回什么地方?」我黯然问。

    「回香港。」他说:「怎么?你爱上伦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这个世界又冷又硬,实在让我吃不消,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的。

    「克里斯多弗,」我唏嘘地说:「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

    「怎么了?」克里斯多弗问:「小宝,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变了,是的,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

    依芙莲还是很友善,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不断的给我看——

    「父母亲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轻,风度翩翩。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我也没有他。

    「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她问。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

    「不不,父亲并不寂寞,」依芙莲说:「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不是吗?」我说:「你想想,如果他与家人快乐,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

    「他在这里做生意。依芙莲说:「你是知道的。」她继而耸耸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

    我转过身子,过很久,我问:「我真的漂亮?」

    「是。青chūn。」

    「可是青chūn的女孩子多的是,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因为你与他同住。」

    「我们有感qíng。」我握紧拳头。

    「但这是什么样的感qíng?」依芙莲低嚷:「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qíng,问题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我母亲说你是疯了,以十八岁的青chūn来陪葬。」

    我站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当然是。」依芙莲脸不改容。

    我哀伤起来,「对不起,依芙莲,我没有恶意。」

    「我明白,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这次谈话之后,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说:「这才像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chūn天了。我告诉自己,chūn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xing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我与琉璃

    六点半,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琉璃回来了。

    听她关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心qíng不好。

    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

    她手中捧着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还得狠狠加上一脚。

    我看惯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

    隔一会儿她就好了,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

    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开心。」

    「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我说:「在电视台做,不开心,在酒店做,又不开心,现在政府机关,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你说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

    我说:「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并没有好处。」

    她白我一眼,「谁说有好处?」喝一口啤酒。

    「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我问:「受不了洋人的气?」

    「受不了土佬的气。」她叹口气放下啤酒。

    「土佬,」我摊摊手,「每个人都是土佬,难怪你不高兴。」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用手撑着头。

    「我明白,」我说:「可是你别出去嚷嚷,这年头,谁也不同qíng谁,你看着我不错,我瞧你也不坏,大家别诉苦,免得被人当笑话说。」

    琉璃站起来,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

    琉璃是落难王孙。

    她父亲本是个财阀,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最好的物质,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出入社jiāo场所,说说法文德文,着实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那种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并不是脾气坏,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衣冠不整的、色láng型的、没念过大学的、英文说不准的、没到过欧洲、穿猎装的男人……一切一切,不胜枚举。

    每次早上起来,她都跟我说:「我不是介意工作,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

    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

    我说:「王谢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

    「胡说,」她会答我,「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当新闻说,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几呢?最远才到过澳门,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儿混,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渗着点白人血统,抖得那个样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只好陪笑。琉璃不晓得,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

    我说:「你是个女孩子,机会比他好,你看开点,让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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