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_亦舒【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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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喜欢小宋,是不是?」姊姊说:「坦白不要紧。」

    我点点头。「他很豪慡,有什么说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男人,又有才学又有底子。不过别想了。」

    「最近闲来gān吗?」姊姊问。

    「观察人生——你知道,有些男女的爱qíng在公路车与渡海轮上也可以开花结果,还作其护花状呢——把别的女人挤开,保护他的女友,两人在臭气冲天,水泄不通的电车内默默含qíng地相视而笑。我长叹一声。

    「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吗?」姊姊问。

    「gān吗?叫外卖?」我瞪她一眼。

    「叫宋某上来坐坐,他耽在那里喝咖啡已一小时以上了。」妹姊说。

    我的心跳加速。「你们又计谋好的。」我软弱地抗议。

    「他想见你,你屡次给他难堪。」姊姊拨通电话,「求求你,把皮大衣脱掉好不好!」

    「我就是我。」但我还是把大衣脱掉。

    「我要走了。」姊姊说:「再下去我快变成潘金莲一剧中的王婆了。对不起。可是亲妹子,这次你当心点,再把事qíng弄糟,我不负责任。」

    她前脚走,小宋后脚到。

    我看着他很久,他应该感到「英雄气短」,这倒霉蛋,碰见我这样的女人。但是他居然三番的寻上门来。

    「嗨!」他说:「我道歉。」

    我马上溶化掉。「姜啤?」我问。

    「谢谢。」

    我穿着短裤,波恤,一副预备短跑的样子,他上上下下观察我一番,然后说:「我喜欢你,不管你一时像老粗,一时像苏丝huáng,我还是接受你,我是个老土,我只是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这么多变化,所以才吃惊。」

    我很感动。

    小宋擦擦鼻子——他惯xing动作。「我们两人可以约会吗?希望可以和平共处。」

    「你愿做我的男友?」我问。

    「是。」他微笑。

    「一言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这种事很有第六感觉:什么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为什么一直肯回来找我?」我问他。

    「因为你肯讲老实话。」他说:「这种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问。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诉过我。」他笑笑,「她早就出卖了你。」他挤挤眼。

    「她还说些什么?」我紧张地。

    「她说你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个要好男友,得到jīng神寄托立刻会痊愈。」

    我缓缓站起来,「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着天花板,「天。我又说错话。又来了。」

    我坐下来,鼓着气。是的,我「又来」了。

    「放松一点,放松一点,」他说:「我没见过脾气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尽量放松自己。这个男人专门逗我生气。

    小宋问:「我们打算整夜都坐在这里呀?」

    「去哪里?」我摊摊手,「香港能去哪里?」

    「笑一笑。」他轻说,「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绝这么小的要求。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产生自卑感,幸亏我生下来皮够厚,我不怕。」

    我微笑。这次是从心内发出来的笑,与上次的不同。

    「我母亲jiāo给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钻,」他笑,「即使订婚,你也难不倒我,我很够体面。」

    他提到将来。无论将来如何,他现在能够提到将来,那就表示够诚意。我喜欢有诚意的男人。

    我怎么还能够与他吵架呢?我并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岁。

    「听我的计划:」他颇具武士作风,「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送你上班下班,你还是得上班,有职业的人才知道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我不要一个盲塞无知的女友。晚上我们喝冰啤酒,我在七点前一定告辞,让你有自己的时间轻松一下。然后是周末……好日子!周末我们出去吃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们在公寓里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会寂寞,多年来,我在等到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有勇气说:「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权高升,真的。」

    「谢谢你。」我缩回手。「我必须要说,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xing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们会成为老友。

    「看,你姊姊一点都没错,如果事qíng顺利,我们会在报上刊出‘我俩qíng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开玩笑——希望不是一相qíng愿。」

    「先生,」我说,「你是个乐观者。」

    「将来永远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说,「呵,对,我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并没有劳斯莱斯,我只开一部六三年的旧福士,老得快要散开来,一点不配你的银狐。」

    我笑,捧着头,忽然快乐得不可抑止,眼泪缓缓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现在又怎么?」小宋轻声问:「又哭又笑?我还没见过这两种表qíng同时运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说:「看不惯不要看。」

    「看,看。」我说:「迟早会习惯的。」他笑。

    你瞧,一个人要jiāo起运来,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辞,因为「女人如果获不得适当的休息,老得快。」这点我完全同意。

    我上chuáng。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明天上班,女秘书们会诧异我的眼睛如此肿,但它们是快乐的眼睛,相信我。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我没有白白寂寞,我没有白白等待,那个适当的人终于出现。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会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牺牲很多自由。天下没有乌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来我说:「爱我并不够,要先了解,再欣赏我。」

    姊姊一直怪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要求,在这方面我是乐观的——要不他出现,要不就算数,我的星座说得很对:我真的在本月遇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朋友,并且将会有极美好的发展。

千金小姐

    我认识黛茜很久了。

    因为她家里有钱,我家里穷,因此我们只维持朋友关系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传」。

    看到戏中的黛茜对盖士比说:「……因为,因为富家千金是不嫁穷小子的!」

    我顿时悲从中来,转头跟她说:「你们有钱人都是没心肝的!」

    她被我骂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气。

    实际上黛茜很有qíng感,她父母为人也好,他们有钱,不是他们的错,我家中清贫,可是从来没愁过衣食,我与黛茜同是大学同学。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国文学,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来。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适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进一步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中国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齐大非偶”,就因为我数年来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欢我。

    他们心中一定想:「这小子虽然穷一点,人格倒是不坏的。」

    很可能他们不会这么想,也许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缘故。

    我也想过要与黛茜疏远,但是她这个人明媚可爱,慡朗活泼,同学之中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要跟她疏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没有架子,诚恳、勤奋、乐于助人,为了帮忙同学的功课,时常下了课还留在校园中。黛茜有种高贵的气质,最难得的不是她长得好,而是真正的谦和,归功于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耻,我把她请到家中来坐。

    父亲是穷儒,以穷为荣,因为文必穷然后工,当宜兴旧茶壶,图章印石大拍卖的时候,他也很埋怨,穷,可是一刹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们家吃完饭,仰头看到墙壁上一张石涛的山水复制品,她「咦」地一声。我问:「怎么?!」

    她不好意思的说:「真巧,我家也有一张这样的画,不过大好多。」

    我们面面相觑。

    随后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迹了,很随和的挂在墙上。他们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园洋房,那种尺寸很小的公众花园还不如他们家的。

    黛茜的父亲开造船厂。

    不过她并没有被宠坏。

    那日以后我心中就警惕起来,牢记着人家的家势非同小可,虽然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别人说些什么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们这一群人对黛茜的环境是很羡慕的,但却有意无意间对她歧视起来。

    常常说:「你懂得什么,你知道什么叫苦处?」

    黛茜反驳:「我是不懂,可是你们呢?你们又懂得多少?你们又经过什么苦难?真是jī蛋里挑骨头!」

    我们被她说得笑起来,自觉对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们也没逃过难,凭什么说她呢?黛茜家中有钱,根本不是她的错,与他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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