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抗议,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驯服地点头。
我进会议室,把门关好。
但是时间爬得像蜗牛似,每个人说的都是废话。
午餐我们把饭盒子叫上来吃,我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把饭盒推开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个圈子。我的运气要待八时才会好转呢,开会的时候永远是阳光普照,好不容易轮到坐游艇的时候,又yīn雨霏霏。
老板问:「你想溜开?」
我答:「我上女厕,要不要派女秘书钉住我?」
我从楼梯走到大堂,玻璃门照出毫无欢容的脸。
我的心一震,因为嘉汶米勒并没有离开,他坐在石阶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想坐到几时?」
他转头,看见我,他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人都是向私的,你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想我爱上你了呢。」他悄声说。
我微笑,「你弄错了。你在异乡寂寞,没事可做,故意要qiángbī自己恋爱来消磨时间,以前人们恋爱一次当是呕心沥血,现在不过是看场电影般,不过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愤世疾俗。」他说。
「并不是,你可以说我dòng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甚么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对我来说,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园。」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个园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园,太多血与汗——喂!我们别坐在门口谈哲理好不好?」
「对,说得对,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里?」他问。
我笑笑,「我不与洋人上街。」
「为什么?」
「如果我带你去浅水湾,告诉你,我喜欢那里的茶座,是因为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那里坐过,你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数的中国人会明白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叹口气,「问题出在这里,他们也不明白。」
他笑着指一指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说:「回去吧,听我话。」
「如果我是中国人,你会怎么对我?」他问:「你老实说。」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车回家,看!我还要开会。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约会男人?你是同xing恋?」他吃惊的问。
「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到浅水湾那个吃茶的地方去。」他缠绵着不放。
我想想,叹口气,「好吧。」我说:「走。」看阳光份上。
「真的?我有车有司机。」他跳起来。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说:「你在花费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只一天。」他看我一眼,「还有一夜或许?」他笑。
「人类是这么贪心。」我摇摇头,「无可救药。」
车子驶过来,我跟司机说:「放你假,我们会把车子jiāo还车行,如何?」我把身份证与驾驶执照递给他看。
他认得我,他笑,说他有责任看牢这部车。
「OK!」我耸耸肩。「你开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浅水湾,停在那里,到吃夜饭才出来。」
「这样吧,晚上八时,我到这里来取车子。」司机眨眨眼。
「好。」我说:「一言为定。」
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时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车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后镜,进排档,关冷气,开车窗,然后开动车子,一个急转弯。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车子飞快驶过隧道,向浅水湾去。
我并不大认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心中有种痛苦的快感,他们找不到我,会议总会照常举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紧,他们气的不过是我拿了薪水而不听话,即使支票不是他们开的,还是生气。
嘉汶米勒说:「你家的电话一夜一日不通,我们找到你的推荐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不认为我应该放过你。」
我开了无线电。
一个女声在车子进入浅水湾这时唱:「……因为我得容易,是,因为我容易。」
我问:「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chuáng,容易恋爱。」
我笑。
燠热的天气,风啪啪地chuī上来,不能说不寂寞。无目的地恋爱与上chuáng,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你一个人睡觉吗?」他问我。
「米勒先生,我们并不熟稔呢。」我说:「你不觉得问这种问题太过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爱人。」他看着我。
我笑,「如果你爱我爱得够深,你不会介意。」
「是的,的确是。上帝,你并不容易呢,你很难。」
「我也做过容易人,对某些我重视的人。」我叹息。
浅水湾很美。永远。影树又开花了,红了一顶,美得凄凉。蝉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蝉的英文叫什么,一直想了很久,却毫无印象。
我叫牛奶红茶,他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偶而有一阵风,传来沙滩上男女嬉笑的声音,太阳白而温暖,额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伤心。」嘉汶说:「以前与男朋友来过这里?」
「香港那么小,如果惯于触景伤qíng,那就不活了」我说:「不,不是因为男人。」
他逗我说话:「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
苏格兰出世。自幼在伦敦长大,念大众传播。考进BBC。被派到东方。恋爱过,订婚,又解除婚约。
我只看到海làng一下一下的拍上来,像催眠似的。
我对他笑笑。我们很像在谈恋爱。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忽然变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很愉快。
天气热,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
他说:「叫我为你留下来,我会的,说,快说。」
「我不会。」我说:「免得将来你赖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会设法的。」他说:「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
「不是国籍的问题,我与你有流通。」他说。
「哈哈哈!」我笑,「我们才认识三天。」
「不是时间,是投机。」他改正我。
「我否认与你投机。」
「你怕恋爱?」他问。
「我并没有在恋爱。上帝!你的话真多,看这沙滩多么美丽,为什么不看风景?」
我把脸向着人群。女孩子穿着比坚尼,男孩子们向她们讨好。被追求永远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问。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们开车兜上山顶,来。」
他耸耸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来。还是拉住我的手。
我们顺弯路上山。
他说:「我可以学,我明天便可以告诉你白流苏是什么人。」
我笑笑。有这种必要吗?
「你会后悔的,心肠这么硬,你会后悔的。」他笑着诅咒我。
我们到了山顶,沿着那条小路走,走不到一芈,斜阳西下了。我们没走经那条路。嘉汶米勒仿佛很高兴,走到花店买一大束花送我。
「会谢掉的。」我接过说。
他忽然扯过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来。「疯子!」
「恨你老扫兴。」他说。
我们把车开回去的时候开了冷气,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我需要一个冷水浴。
「不要离开我。」他把头枕在我肩上,像个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脸,换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说:「放心,我不会非礼你,回了家你就不见了,再也不出来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摇头,「我不会到别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说。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说:「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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