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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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招呼她,我静静的坐在她的椅子上。

    她看着我,不说什么,坐在地上。

    我看看她很久很久,她的五官,她的头发,她的身裁,她的姿态,很久很久。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后来看得够了,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了,觉得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就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

    奇怪,躺在chuáng上,居然心安理得,一点难受也没有,就痛痛快快的睡看了,像个孩子似的。

    第二天起来,我整理好所有的行李,回香港。电话订了班机,我叫待役来拿行李。

    玫瑰却在楼下大堂等我,丝衬衫,白裤子,指挥侍者把我的行李搬上她的车子!看样子,她打算亲自送我到机场了。这个人,这个不可多得的人。

    我上了她的车,在车子里她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表qíng是隐约的,看不清楚的,我默默的叹口气。

    到了机场,她把我送进闸口,她把一切都照顾得如此完美,多么能gān的女人,从头到尾!她没说过一句话。

    到最後,我轻轻的移过她的肩膀!我轻轻的抱住了她。

    她让我抱着她一会儿,然後我们松开了。

    她的身体柔软,一如我们跳舞的那一夜。

    我发觉她在微笑,一个憔悴而完美的微笑,她的憔悴全回来了,如我第一次见她,她在饭厅独自吃饭一般。

    我没有说再见。

    我打了个长途电话给妻,我简单的说:“飞机最多两小时就到。”

    然后她走了。

    以后我来台北,总还可以见到她吧?有这么一个开始,谁会晓得以後的事呢?然而我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我想我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找个把女人上chuáng还不容易,何苦这样。)

    在飞机上我闭着眼睛睡觉,空中小姐说我的公事包漂亮,是啊,纯鳄鱼皮的薄夹子,七百六十多镑,伦敦邦街买的。

    到了机场,只有司机来接,老王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皱眉头,“太太呢?”

    “太太说热,不出来了!”他笑嘻嘻的,“我来也一样啦,少爷。”

    我不响,坐上车子。

    老王笑问:“少爷有没有艳遇?”

    我不出声。

    “少爷出门,连牛ròugān也不带一包来给我们下人,少爷最规矩,说公gān,就公gān,其他什么都不理,少奶奶什么都不必cao心。”

    老王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她叫玫瑰,

    她叫玫瑰。

    ……玫瑰。

很久以前

    小陈说,娶老婆要到台北去。

    台北的女孩子又漂亮又由又高贵,中文程度好,态度大方,也能吃苦,且没有不中不西那毛病。

    在小陈眼睛里,娶老婆如果不娶台北女孩儿,简直是罪过。

    陈太太当然是台北人。好象原籍苏州,不过移居台北有三代以上了,jīng通国语、台湾话,会一点日文、英文,在小陈教导之下,居然还可以说广东话,那广州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但略带外省口音,反而可爱。

    他们的恋爱是速成的,快得不得了,前后不到三个月光景,就在台北结了婚,小陈随即把太太带到伦敦,小陈太太虽然伸出一双手来如chūn笋一般,却会弄小菜做家务——小陈那一套理论,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陈太太身裁很好,曲线分明,皮肤是不是很白,实在不得而知,但是她一张脸的确是粉擦得油光水滑,香闻十里,头发做得非常美丽,一双眼睛虽是单眼皮,却水汪汪的,反正小陈太太一到,所有的中国女孩子都给比下去了:香港来的太做作骄傲,马来亚那几个更是不用说了,又胖又矮又粗,于是乎,大学里的男生都传染了一个思想——小陈的思想:娶老婆,要到台北去挑。

    台湾的女孩子,也就像台湾的水果,尤其像菠萝,因带一点点酸味,一想起来,那口水就淌呀淌的。

    小陈太太很好,我们去打秋风,吃一顿,摆明是揩油,她从来不说什么,老是笑嘻嘻的。其实也不见得个个台北女子都像她,反正她是例外,一位可爱的大大。

    她老是说:“家明,你看,家里是独生子,今年也廿五六岁了,老吊着不结婚,令尊令堂也很心焦吧,我为你物色一个对象好不好?别怕难为qíng。”

    其实她自己也不过廿五六岁。“你去过台北没有?”她问。

    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可是也没追问,我一混就混过去了。

    是呀。我去过台北。

    我脱口而出:“去过。”说了脸就红了。

    在那一年,我也遇见过一位台北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我在寄宿学校出来,升了大学,妈妈很高兴,亲自陪我逛东南亚,什么地方都去了,我独自喜欢台北,所以妈妈让我留在表姨家多住几个礼拜,就在那个时候,我认得了那位小姐。

    她恐怕有廿七八岁了,可是一点也不显老,有一种庄重的神色,偶然间也非常天真活泼的。

    那个时候的台北小姐并不见得时髦,不时髦也不要紧,她们都非常的乡气,擦粉都擦在脸上,耳后脖子后都是huánghuáng黑黑的,当时年纪轻,看着觉得很好玩,像那些做戏的戏子,擦粉擦得太匆忙了,反正很有乡土味道,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因此住得很过瘾。

    那一年我廿岁,夏季是极美的,廿岁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门的,我一个人到处走,没到两个礼拜,就晒得黑炭似的,不过头发还是留着原来的样子,见了警察,讲英文,虽然说才廿岁,也已经很坏了,故此长头发就被留了下来。

    我见到她,是在一家书店里。那书店是她开的,她在里面做主持,另外雇着一个女孩子做帮手。后来我知道那店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专卖外国书——翻版的,生意很好。

    第一次踏进那书店,我真正吓昏了,所有的书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虽然没有原版jīng美,但是只要看得清楚,还是非常值得的,我没有觉得这是一项非法行为,这简直是侠盗嘛,减轻了学生多少负担!

    因我选择了机械工程,故此拚命的买,把一切有关的书籍都捧成一堆,兴奋得不得了,心想这一次回去,可以少跑图书馆了。

    我把书拿到柜台付钱,就看到了她。

    她一点化妆也没有,头发剪得齐耳朵,直直的,穿一件由麻纱蓝点子的旗袍,非常的好看。

    我还没儿过这样好看的中国女子呢?很有点疑惑,就朝看她看。她醒觉了,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就把我那叠书算钱。

    她说:“三千六百块。”

    我摸口袋,拿着一大叠钞票,数来数去,差八百块。

    我的脸红了。她说:“没关系,你留个地址,我们替你送去。”

    我说:“书很重的,不方便的。”

    她笑了,“没关系。”她说:“你付点定洋。”

    我把手上的钱都给她。

    她给我一张收条,我接过了收条,看着她的手,她手腕上各戴着一对huáng金扭丝镯子。恐怕是很重的吧,那种huáng澄澄的颜色,本来是极恶俗可怕的,但是戴在她手上,却非常的中国化。

    我当时就觉得,台北是最中国化的地方。

    她见我呆着,就向我解释:“下午就把书送到,你把余钱付清了就好,谢谢光顾。”

    “谢谢你。”我说。

    我会听国语,可是不会讲,只限于“早”,“谢谢”之类的,可以听得出她的国语是非常标准的。

    买了那些书,我心安理得的回家,心qíng异样的好。叫了出租车,到了家门才发觉没有车费,所有的钱都在书店里用光了,只好叫家中的下女出来付。

    表姨当时说:“你看这孩子!”可是还笑着。

    后来书送到了,我抢着出去看,却是个长得粗粗的后生,心里没有什么失望,当然,她是不会出来送书的,但是看看也好。

    表姨又替我付了钞票,又再给我一叠钞票。她说:“你这孩子也可怜,十几岁跑出去外国,简直外国人一样,回了中国地方,看的也还是外国书。”

    第二天我又去了。

    她还是照样坐在柜台上,我买了几本花生漫画,递上去付钱,她替我包好了,还我。仿佛不认得我的样子。

    她有一张鹅蛋脸,眼睛很亮,一种世故的明亮,皮肤是象牙色的,不是白,是那种奶油般的米色,看得出有少妇的风韵,还是穿著旗袍,换了件浅灰的。

    我默默的看她,像看一幅画一样。

    她又抬起头来,问道:“啊,那书收到了?”

    呵,她记得我,我喜悦的点点头。

    她又忙着照顾别的客人,我只好回家了。

    后来到她的书店去,就成-个习惯,多数买些小说,或是漫画。

    她总是笑着,一种含蓄的笑。

    那短发与苗条的身段,那种声音。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有一次她说:“这本《麦田捕手》,你买了三次啊。”

    她不晓得知不知道我是去看她的。

    又有一次经过她的书店,已经关了门了,而且在下大雨。台北的大雨是惊人的,一个雷接着一个闪电,我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老是觉得很害怕。于是到附近的公共电话用了一下,叫家里的司机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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