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去京城荆州会馆找丈夫,老乡告诉她夫婿在南京太常寺为官,并赠以丰厚的程仪助她寻夫,妇人禀xing刚烈,担心夫婿为此背下人qíng债,影响丈夫官声,坚决辞了,折路从京城返南京之日,恰好是夫婿续弦娶沈家大小姐沈咏兰之时!
三个月后,夫妻重聚时,妇人已被生活磨砺的急剧衰老,站在新婚燕尔、意气风发的刘大人旁边,不像夫妻,更像母子,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沈咏兰不是公主,刘大人做不了陈世美,他告了假,去善和坊乌衣巷负荆请罪,说明原委。沈家不占理、不占道义,更不可能让女儿做妾,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慡快去衙门宣布婚事无效,沈咏兰还要qiáng作欢笑恭贺刘大人破镜重圆,倔qiáng的她忍到指甲将手心戳烂,鲜血横流,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整整一个夏天,南京城都在热议刘夫人千里追夫记,沈咏兰识大体贺旧人。更有那好事者将此事改编成大戏《寻夫记》,结尾继室主动让位给原配,甘做侧室,原配推脱不过受了,从此娇妻美妾以姐妹相称,共事一夫,堪称和谐家庭典范,男主角名利两全,此戏大大满足了男人们期待和想象,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有戏班子唱这出戏。
那时做妹妹的沈佩兰看着姐姐夜不成寐,形容枯槁,吓得以为姐姐会做傻事,日夜守在身边不肯离开。至今和母亲一起谈起往事,沈佩兰依旧唏嘘不已:“那刘夫人是个刚烈之人,姐姐又何尝不是?姐姐回家后整整一个月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哭闹,直到夜间一场雷雨过后,姐姐跑到荷塘浮香阁,看着满池荷花大笑三声,从此面色如常。要换做是我碰到这种倒霉事,一辈子萎靡不振都有可能。”
沈咏兰三年后嫁给一位年龄相仿的南京国子监监生,成亲七年监生恩科chūn闱考中三甲同进士,一直做着外放官,沈咏兰带着孩子们跟在任上,差不多每隔两年沈老太太过寿时会回南京小住一月。
“咏兰的倔qiáng像我,这种xing格能扛得住事,但偏偏又经常遇事,老天是故意安排的吧,给你的越多,你付出的越多。”提起大女儿,沈老太太借着夜色抹去眼角的泪珠,“唉,没想到啊,到了下一代,韵竹居然像她大姑姑那样命运多舛,成亲三日就和离,归宁那天她哭诉白家如何无礼,我便想起咏兰了,心里是双倍的痛啊。”
“前日和离之后,我问她要不要去乡下庄子里散散心,免得别人乱嚼舌根,她说我又没做错事,躲什么?那语气表qíng,和你姐姐神似。我疼惜她,但也更希望她能像你姐姐一样坚qiáng起来,我把她的嫁妆jiāo给她自己打理,还把聚宝门大街一个铺子给了她。这世上都说女人依附男人生存,可是女人若不自qiáng,自保可以,过舒心日子是肯定不行的。我们沈家的女儿,就是要有能力让自己快活,可不能总是围着男人转,一生悲喜由他人。”
这便是沈老太太的矛盾之处,一方面作为招过两次赘婿的家产继承人,她自qiáng泼辣,对三从四德是嗤之以鼻的,而另一方面,转换沈家门庭,把沈家往上流社会上引导,就必然要遵从这个阶层的主要价值观和规则。
所以有些话可以对女儿说,却不能对媳妇说;可以对孙女说,却不能和孙子说;可以对内言传,但对外连意会都不行。
在娘家沈佩兰明显轻松许多,母亲的话,她是深有体会,“都说女为悦己则容,我才不信这话,我怎么穿衣打扮是为我自己高兴,取悦我自己,让自己心qíng好起来。”
“怎么了?”沈老太太听出一丝蹊跷,“姑爷又闹别扭了?”
沈佩兰的夫婿是魏国公府徐家四爷,女儿升了淑妃后,封了正三品的南京礼部侍郎,是虚衔,不用当值。
“他天生就是个别扭人,和他夫妻二十年,早不用理他了。”沈佩兰说道:“这几日看我的发髻不顺眼,说是什么‘服妖’,又说我穿的太素淡,让太夫人心里不好想。我就问他,别的都不扯,你说到底好看不好看?他又不说话了。”
沈老太太破天荒和二女婿达成了共识,“这发髻还行,就是象牙长簪太夸张了。”
“嘘。”沈佩兰调笑道:“簪子是淑妃娘娘叫内务府做的、太夫人见我的打扮夸好看呢,说大热天看着就清慡凉快,这几日在莫愁湖别院里头,我的几个妯娌都不穿那些缂丝、繁重绣纹的了,都学着这样穿。”
听说是淑妃赏的,亲家也说好,沈老太太第二次和女婿达成共识:都这样了,我能说什么?
母子俩携手聊着家常,不知不觉金乌早坠,玉兔飞升,腿脚有些乏了,去了荷塘浮香阁休息,石桌上摆着先前沈老太太吩咐煮的荷叶水,还有一串紫玉葡萄并四样点心,中间搁着錾花凤凰纹三shòu足银熏炉,叙叙吐着青烟。
沈佩兰给母亲倒上茶水,“好大的艾叶味,怪熏人的。”
沈老太太饮了半杯,说道:“荷塘又是花又是水的,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不熏这个,蚊虫多的能抬着你走。”
沈佩兰喝完一盏荷叶水,蹙眉道:“连水里都有这股子艾叶味,瓜果点心就更不用尝了。大侄儿媳妇是怎么持家的?上次来时我还跟她说,在凉亭这种地方种植一些七里香、菖蒲、夜来香、九层塔(也就是现在用于西餐的罗勒叶)这样的花糙,既驱赶蚊虫,闻着还舒服,她喏喏称是,结果还是一味拿着艾叶熏。”
沈老太太和稀泥说道:“莳花弄糙又不是现点pào仗只缺个火,已是夏天了,来不及补种,明年再说罢。”
沈佩兰不以为然道:“花圃集市都有现成的,买上几车装在花盆里,亭台楼阁,甚至卧房书房摆上几盆,这有何难?我一个夏天能在娘家住几天?还不是为了您和侄儿侄女们过的更舒服一些?她若是有心听了我的话,早就去办了;若是无心,多说无益,反而嫌我这个嫁出去的姑太太啰嗦,手伸的太长,管起娘家事呢。”
沈老太太从中调停道:“王氏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你大侄儿在武昌府做官,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她主外也主内,每天事儿多着呢,一时疏忽大意是有的。”
“您的意思,是我小心眼,故意和王氏这个晚辈过不去了?”沈佩兰嘟着嘴道:“您教训的是,我在娘家是小女儿,嫁出去是当小儿媳妇的,只知道享受,不懂得当家人的苦处。”
沈老太太语塞,gān脆打开白铜錾花熏炉的盖子,取了腰间金五事中的金剪刀,用金剪刀叉起炉中一块炭火放进瓷杯里,推到女儿面前。
“这是要作甚?”沈佩兰不解。
沈老太太道:“我说什么你就驳什么,你今晚就是个pào仗,夹块炭火看能不能把你点着。”
“娘——”沈佩兰摇着沈老太太的胳膊,“我心里不痛快,回来找亲娘耍耍小xing子也不成么?”
沈老太太一杯荷叶水将杯中炭火浇熄了,问道:“是不是你那个继子媳妇又跳出来瞎蹦跶了?早跟你说了,不用理会,名分上你是婆婆,qíng理地位上你是淑妃娘娘和柏哥儿的母亲,她不占优势。她小打小闹的,你有心qíng就敲打几句,没心qíng就当看小猫小狗淘气,她若闹的狠了,不用你出手,国公府太夫人就替你料理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沈佩兰忿忿道:“就像那苍蝇蚊子,嗡嗡嗡的围着你转,烦人呐,你挥着巴掌打,却嫌太恶心。这些虫子可不管这些,守着机会就咬你一口,吸点血就跑,殊不知我打她还嫌脏了手呢。今天上午好端端的陪太夫人坐着画舫赏莲,玩击鼓传花,那并蒂莲落在她手里,她站起来说今日孕吐,没有诗qíng画意,却有个新鲜的笑话儿给大伙儿解闷,守着一船妯娌和侄儿媳妇们的面,把韵竹和离丢嫁妆的事当笑话讲出来,气得我——”
“这次着实太过分了。”沈老太太带着三分火气打断问道:“亲家怎么说的?”
提起婆婆魏国公太夫人,沈佩兰脸色稍有缓和,“太夫人当场板了脸,说她中暑说胡话,命人把她从莫愁湖别院送回瞻园了。还命人备了礼物,送我回娘家看看,说如有需要帮忙的,国公府不会袖手旁观。”
瞻园是太祖爷朱元璋赐给第一代魏国公徐达的宅邸,占据了城北整整一条街,所以此街后来gān脆改名叫徐府街,历代魏国公皆住在此地。徐达死后追封为中山王,因为瞻园也称中山王府,而瞻园所在的街坊名字叫大功坊,就是纪念徐达对大明江山付出的汗马功劳。
城外莫愁湖别院也是朱元璋所赐,莫愁湖位于城西三山门外,属于南京的外城,北边是造船厂,南边是皇家园林。据说某天徐达陪着朱元璋在莫愁湖观棋楼下棋,用棋子走出万岁二字,朱元璋心qíng大好,将此处赐给徐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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