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百户的手伸向酒壶,想要一醉方休,忘记痛苦,可是想起徒弟峨嵋责备的眼神,手顿时在半空中僵住,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千户,你说我们在沙场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宣府守着西北国门,我们槽兵四处清缴倭寇、土匪和海盗,可是到底谁是贼,谁是寇呢?土匪抢劫杀一人,要一命赔一命,可是承恩侯的一万件破棉衣会杀死千万人,为什么他依旧还是高高在上的侯爷?我们不能动他分毫?像承恩侯这种大明贪官污吏何其多?难道我们以xing命守候的,就是看着他们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继续祸害百姓吗?连倭寇都没能让我断胳膊断腿的,反而是自己人让我三个月都不能摸兵刃了。”
乒!智百户尚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捏成拳,重重的砸在桌面上,桌上拨开的花生壳被震的飞起来,他眼中的戾气也同时飞起,说道:“难道真的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吗?我当兵这些年,就是为了让这些蛀虫养得更肥胖一些?任由他们祸国殃民?如果真的如此,这兵不当也罢了!我还不如去当一个侠士,专杀贪官污吏,反而能救更多的无辜百姓!”
难怪智百户一行槽兵迟迟没有从宣府回来,原来是遇到了哗变。
徐枫不知道如何回答智百户,他出身名门,和糙根出身的智百户是不同的,徐家世代镇守金陵,吃空饷、从军中捞油水这种事qíng太寻常不过了,但是都有分寸的,什么可以动,什么绝对不能动,徐家最明白不过。承恩侯太不知死活了,在西北戍边的军士棉衣上做文章,哪怕是用陈棉花都能勉qiáng对付的过去,居然用破棉絮和柳絮凑合!赚的那点银子还不够四处奔走说qíng的呢!这是不贪婪,而是脑子有病太愚蠢了!亦或是被人设套算计了?
同样的事qíng,智百户是义愤填膺,甚至走火入魔似的想要做游侠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徐枫是世家子弟,很容易就想到yīn谋论上去,沈今竹捐了二千件最厚实的棉衣给槽兵,花费的银两不超过两百两,二十万件棉衣最多也不过二万两银子,哪怕是承恩侯将两万银子全部吞下,也不足以另一个侯爷铤而走险的。
但是这种分析和沈今竹说可以,和智百户这种直来直去的热血男人就不能了,徐枫推开酒馆的窗户,指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为谁辛苦为谁忙?这世上好人不多,坏人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像楼下这些为了谋生、让家人过得好一些、四处奔波cao劳的普通人,我们要保护的就是这些普通人,他们有善良的一面、也有胆小、贪婪、自私的一面,我们在沙场流的血汗,就是为了让这些普通人有闲工夫吃喝玩乐、在集市上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承恩侯那些国之蛀虫自有御史和都察院、刑部的人来对付,我们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和战斗。”
看着繁华的海澄县街道,智百户的眸子开始了有了些许暖意,三个月不见海澄,这个崭新的县城有了大变化,街道由泥泞的土路成了gān净整洁的石板路,行人如织,有白如鬼魅的西洋人,有黑如炭条的昆仑奴,妖媚的波斯舞姬在酒楼门口铺着毛毯,在上面跳着胡旋舞,有穿着开裆裤的孩童举着一串糖葫芦舔舐啃咬,这都还不够,看见街角卖糖人的货郎,便拉着母亲的裙角耍赖不肯走,非要来一个糖大公jī。
这孩童的母亲生的十分胖大,倒有些像徒儿峨嵋。想起了峨嵋,智百户心中便想开了,为谁辛苦为谁忙?哪怕只是为了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和智百户喝了一顿闷酒,徐枫回营地沐浴更衣,刮掉了胡须,披着熊皮大氅先骑马去了海澄县钱粮师爷李鱼家里看望外甥吴敏。吴敏热qíng招待了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舅舅,徐枫问了起了小两口的境况,吴敏懒懒的靠着熏笼说道:“我还好,到哪里都过的好,海澄县热闹,又没那么多破规矩,我很喜欢这里。李鱼整天都跟着孙县令忙的脚不沾地,时常昼夜不归的,瞧他的模样,好像很喜欢给人当师爷。书也不读了,文章也不写了,算盘倒是比沈今竹打得还熟练,我看啊,他恐怕都忘记继续考功名了。”
小两口的事qíng,徐枫这个舅舅不好管,也管不了,李鱼是解元郎,徐枫对科举是一窍不通,两人走的是两条道路,只要不被他的亲兵打听到李鱼眠花宿柳,沾花惹糙就够了,徐枫安慰外甥女说道,“李鱼所图甚远,希望能连中三元,横竖他年纪还小,多了解一些庶务、人qíng百态也是有益无害的,你且放宽心,他是少年天才,想要重拾书本还不容易?”
看见比自己还小两岁的“舅舅”摆出长辈的模样安慰人,吴敏暗暗好笑,心想你有本事,啥时候把我的舅妈娶回去呀,两人商量了一下预备送到金陵的年礼,吴敏故意将话题往沈今竹身上扯,说道:“舅舅将年礼备好,我一起送到沈今竹船上去,她两天后就要启程回金陵打理隆恩店的事qíng,开了chūn就回来,唉,一个女孩子做点事qíng真不容易,她也太拼了些,生了一场病,人都廋了。”
听说沈今竹生病了,徐枫再也端不住脸面,连连问吴敏关于沈今竹的近况,吴敏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还幽幽的说道:“明年chūn就要出了孝,海澄县有些糊涂人说她会效仿祖母沈老太太当年招赘婿呢,真有人相信了,四处打听她的喜好,依我看,这些人都是盯着她的一手摇钱树的本事来的,如何配的上她?一群癞蛤蟆想吃天鹅ròu,痴心妄想!”
第132章小qíng人赏梅燃冬天,沈档头发怒撂挑子
次日下午吴敏和徐枫为家人置办的年礼都装进了沈今竹的官船里,今竹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吴敏在家里置办了酒宴,给她送行,徐枫这个舅舅当然也来了,不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吴敏家的小花园里,他盯着小qíng人看了许久,说道:“真是又廋了。”
沈今竹裹着狐裘围炉赏梅花,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银消得人憔悴。哈哈,不要紧,等忙过这阵子就好起来了。”
徐枫还惦记着昨天吴敏说的海澄县关于沈今竹要招赘婿的传言,不禁说道:“你已经说过好几次‘等忙过这阵子‘了。结果是越来越忙,生意越做越大,我看是没有穷尽了。”
徐枫的话带着些许怨气,沈今竹已经不是以前小女儿态、小作怡qíng的时候了,她胸怀宽广,但笑不语,亲手剥了一个烤熟的栗子给他,哄得徐枫都不好意思再开口抱怨什么了。
沈今竹抱着一个烤红薯暖着手,“冬天河水海水都要结冰了,漕运不会那么忙了吧。”
徐枫有些愧疚的说道:“明日我也要去一趟宣府了,押送粮糙和棉衣,估计要明年二月才能回来。”
其实徐枫本来是打算回海澄后,和沈今竹一起回金陵的,有些事qíng也该试探一下父母了,可是昨天晚上漕运总督平江伯陈雄突然将他唤进帐内,命他后日押送一批军粮和棉衣棉被去宣府,以安抚这个刚刚起了哗变的军事重地。宣府之事,徐枫已经通过智百户了解清楚了,二十余名槽兵无辜躺枪,埋骨在边关之地,首次出师不利的智百户身心皆遭遇重创,开始怀疑人生和理想,徐枫这次是去收拾宣府的烂摊子。
得知徐枫不会和一起回金陵,沈今竹失望之qíng溢于言表,不过军令如山,何况沈今竹自己也是工作狂人,她也希望徐枫能早日摆脱家族的桎梏,自立自qiáng,既然如此,就要付出不能朝朝暮暮的代价,qíng感上再难受,最后还是要归于理智,于是qiáng扯出了一抹笑颜,说道:“那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凯旋。一定要小心啊,智百户就是在宣府被鞑靼jian细伤了胳膊,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徐枫笑道:“没事的,这次我带的人多,装备jīng良,每个槽兵都配着手枪,别说是jian细了,就是遇到鞑靼军队也不怕的。你也要小心,快到腊月了,qiáng盗剪径之辈也想捞一把过年。”
聚少离多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沈今竹很快从失望中走出来,这次是真的轻松笑道:“无妨,我坐的是官船,请了镖师,另外还有怀义公公的夫人何氏一起同行,公公很疼惜夫人,一路上除了官兵保护,他也请了镖局的人,谁敢动我们的歪念头。”
何氏回金陵,是要陪着女儿怀贤惠在乡下庄子里待产的,吴家人基本都死绝了,瞻园徐家人不满意怀贤惠复杂的身世,明显对这门婚事不冷不热的,吴讷再细心也是个男子,何氏担心女儿在金陵无人照顾。怀义公公舍不得妻女,但无奈公事缠身,只得将何氏托付给了沈今竹。在他眼里,沈今竹这个彪悍女比寻常男子还要可靠,能一路照应妻子,就是在金陵城,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怀义公公今非昔比,是海澄县守备大太监,也是沈今竹日月商行大靠山之一。何氏是怀义的心头宝,如此重托,沈今竹当然欣然答应了。何况她再不喜欢怀贤惠,对何氏这个毅然离开渣男丈夫,改嫁给了太监的女人还是挺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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