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建筑。室内装修多多少少牵连到一点建筑上的问题,我那土木工程的博士就如此糟塌了,说起来,真有种杀jī用了牛刀的感觉。
我是大学里唯一的中国讲师,那些外国的女学生是很大胆的,对中国男人大表兴致,常常借故问东问西,我讲课,她们一手拿着笔,一手托着腮,蓝蓝绿绿的眼珠瞪着我,我转到东,她们跟到东,我转到西,她们的目光跟到西,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有种被她们目光qiángjian了的感觉,实在受不了。
我有时侯跟妹妹发牢骚,妹妹常常提醒我“人必自侮,然后人悔之”。“你别穿牛仔裤,别举止轻挑,别跟人家挤眉弄眼,我不相信那些女学生会把你吃掉!”她骂我。
唉呀,我的天。我日日穿套西装,一条领带,头发也剪短了。皮鞋只穿黑色的,简直像老僧人定一般,她还这么取笑我,叫我做人难。
妹夫说:“你别讲,洋女孩子很放肆的,不好怪家明,他又长得秀气,不能怪他的女学生动
我回到校务处,便打听她的名字。果然是念时装设计的,那位女老师说:“苏?是的,中国人,可是在伦敦出生的呢,她成绩好极了,去年自fèng一件衣服,拿去参展,把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打垮了,不得了,你们中国人,跑到哪里都这么出色,连个小女孩子都这样。”
苏几岁?
“今年是她最后一年,也廿一岁了。”女教师说下去,“中国人真有本事,就说你吧,多少人一定以为你是大学生,谁知道比我还高两级!”她一脸的雀斑都挤出了笑意,还-来一个媚眼。
我的妈,真受不了,我逃命似的逃开了。
我跟妹妹说起,妹妹又教训我:“你算了吧,小哥哥,女学生是不能碰的,qíng愿去勾搭人家老婆。英国人最要面子好看,你去了工作事小,影响名声事大。”
我愤然说:“没有这种道理,她并不是我一系的!”
“可是校方怕你偏袒她,考试时把题目通知她,你难道不明白?”
我很失望。
妹妹说:“算了,这种出风头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晓得多少,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你去冒这种险做什么?男人就是这点贱,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终究等到了,不过如此!”
我喃喃的说:“这里这么多中国女孩子,也只数她最出色!”
妹夫说:“你偏见罢了,照我说,那边师范学院,有几个是很不错的。”
妹妹怪叫起来,“你又知道了,什么地方的女人好看,什么地方的女人值多少钱!你替我闭上你的嘴吧!”
当然我没有跑去自我介绍,这种事是不能做的。不过在同一间学校,又是小学校,难免有见面的机会。
在图书馆就见过好几次,她总是在埋头苦写,忙得不亦乐乎,偶而抬起头来,见到我,便向我笑一笑,那种笑是非常礼貌的,非常敷衍的,换句话说,她并没有把我看在眼内。
她笑的时候,一副牙齿,雪白。
英国这么yīn沉的天气,居然培养出这么一个如太阳如星星般明朗的人物来,当真不容易。我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她喜欢打“克里盖”球,常常拿着一枝棒,在糙地上奔来奔去,输了便又跳又叫,骂同学。
我默默的看着她。廿一岁,也不过是小我几年而已,如果她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会追求她,现在只好暂时按下再说。等得她毕业了,或是我的合同终止了,我们的新关系才可以开始。
人与人是很奇怪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看中了她,我真的不明白。正如妹夫说,这么多的中国女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全见过了,只有她是我喜欢的。
她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但是跟在她长头发,牛仔裤身后跑的男孩子,却不知道有多少个,本校的,隔壁学校的,放学时候,都跑来等地。由此可见欣赏她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我是个轧热闹的人。
像她这样,居然还有时间做功课,而且做得这么好,真的超乎想象,令人不置信。
这样子过了半个学期,正当我教书数得烦闷的时候,你别说,迎道来了,推也推不掉,我的机会到了。
妹妹叫我到她家去吃饭,我去了,我照例一到她那边,便先进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便牟什么吃,这次世不例外。正在拿了一块中国火腿切片,预备过粥。便听见有人在客肤说话,是刚来的客人?是位女的,跟妹妹说得起劲呢,我也不在意口
后来妹妹说:“小哥哥,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我应着:“来了。”
走到客厅一看就呆住了,那皮肤那黑发那眼睛,不是她是谁?
我呆呆的问:“咦,你到我们家来gān吗?”
妹妹说:“神经病,她怎么不来得?她是我
我说:“怎么是你的学生?明明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不教她,可是她也是我的学生啊!”
妹妹恍然大悟,“我的天,原来是她啊:”
苏看了我半晌,说:“你彷佛是我们学校的你念哪一科?”
妹妹大笑起来。
匮是一塌糊涂,我是讲师,她拿我当同学,半个学期下来,正眼都不瞧我,我是妄身未明。而妹妹呢,也真绝,替她补习中文,连她念什么大学也不知道。我呢,更妙,她一星期来三次,我常常进出妹妹的家,但不知道是她。结果还是碰在一堆了。多谢这小城,到底中国人不多,迟早会撞见的。
这里不是学校,我顿时轻松起来,
苏说:“我听人家说你是设计系的,以为你念哪一科的,没想到你是讲师,失敬失敬。”她的姿态定是非常娇憨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只能喝着咖啡。生!”
苏说:“我本来在一位叔叔那里补中文,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把我推荐给张姊姊,张姊姊见我还肯学,就收了我,我来了没几次,已经得益非浅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没见过她,原来是刚来的。
我问:“对中文有兴趣?”
妹妹说:“听听好笑不好笑?苏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人家论语孟子不知道多熟!人家是很好学的,在外国这么久,念的是洋书,可是中丈也不差劲,从不缺课的。”
苏把手直摇,“哪里,别听张姊姊的。”
“你例说,”妹妹不服气,“你现在看什么书?”
苏不好意思的答:“儒林外史。”
妹妹很得意:“是不是?再过一阵子,我也没资格教她了。”
苏急了,“你们两个都是我老师,我做学生的,哪里敢吭声呢?由得你们取笑罢了。”
我只是看着她,觉得它是一幅风景。
当日因为她要上课,我吃了点心,便先走了,不便妨碍她。本来想要送她,被妹妹一个眼色阻止了。
我这个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中文很有点底子,教出来的学生,也不含错到哪里去。
晚上妹妹来了个电话,说:“原来是她呀,我倒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近水楼台最方便是你。我原说她不错,一点没有俗气,也不做作,由此可知咱们兄妹俩英雄之见略相同,是她终究是你
学生,我勘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真替中国同胞闹笑话。”
我苦笑,“看场电影也不准吗?”
“不可以,你何必待我来警告你?你是博士,难道没有理智?”妹妹问。
博士也是人。
“那么她几时来补习,我也来。”我问。
“更不可以了。”她说:“苏是很用功的:最近还练书法,你来了,她怎么专心,你不是好老师,我还不想误人子弟,喂,你别像个馋嘴猫好不好?约束约束。”“好好好:”我说:“听你的:”
我当然只好听她的。
或是听这个世界上许多不成文的条例。
不过自从那次见面以后,再在学校见到她,她跟我打起招呼来,就热烈得多了,有时侯老远在走廊见面,她就微笑起来。她那模样,有点像高更笔下的犬溪地女郎,只不过细巧得多,那种美丽,是一样的。
她是大学里的明星学生。
教授们多多少少的说起她——“真丢脸,偌大一堆学生,最高分数却被一个中国小女孩得了去,我们这后一代,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
“苏很美。几时叫她到摄影间去拍些照片,宣传一下我们学校这一科。”
“她的jīng力是无穷尽的。”
盯着她的男同学,那jīng力也是无穷毒的。他们又不必预存颜面。可喜的是,苏对他们都客客气气,维持着良好的同学关系:一点也不轻眺。
就在放圣诞假前,我在公司女装部里买礼物给妹妹,碰见了她。她见到了我很觑期的笑,与平常的作风不一样,忽然之间文静得很。
我问:“买礼物?”简直是废话,问了也等于白问。
她点点头,“买给老师,张姐姐。”
“哦,”我说:“何必这么客气。”
“应该的。你呢?”她迟疑一下问:“买给女朋友吗?”
“没有,哪里有女朋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买给妹妹。她一向想要一只意大利皮包,我看并没有漂亮的。”
她忽然展开一个极美的微笑,她说:“不是在这里真的,这里没有,要不要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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