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势利眼。梅孝廷凤眸微挑,想起初来京城之时,叶氏背着老太太掏家底儿往自己的行装里塞。那时不知多少风光招摇,这胖子哪回看见自己不谄媚哈腰?心中便冷笑,笑这利yù熏心趋炎附势。
“哼,不劳您费心。”淡淡打了一拱,正待要往店门口去,却忽而瞥见身旁之人乃是荣贵,不由有些窘赧,扇子一阖,目无旁骛地准备走开。
荣贵却似才把他发现,做讶然状抬眉招呼:“哟,这不是二少爷?您现在可是大名人,听说镇日个和小柳chūn形影不离成双成对,今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梅孝廷躲不过,只得正眼看他。但见穿一袭华贵袍子,胸前别一枚赤金胸针,通身都是豪阔;说话底气也足,不似先前做奴才时的卑躬屈膝。
那西禅寺里老方丈说得果然不错,这红尘浊世混沌肮脏,qíng人负,母子骗,主仆算,没有一个是gān净。早先来京城,这奴才诳着自己满世界花天酒地,不稍两个月便把积蓄花光,后来见委实再榨不出油水,转而就跟着别人混去了。哼,小半年不见,看起来混得还不错。
看着荣贵手上的首饰匣子,想起自己特地瞒着小柳chūn出来赊账,回去却依旧两手空空,目光便有些酸,轻蔑道:“呵,她正在台子上唱着,我出来走走。怎么,近日也养起了女人?”
“可不是?过去总在二少爷您身边gān看着,打小看到大,难免心里也痒得慌。最近这不是手头上顺了嚜?就也养了几个。嗨,那叫一个难伺候。比那谁……哟,比庚家三奶奶从前没嫁人前,跟您好着的时候还难对付。就怕哪回惹着不高兴,也像她一样,一转身就给咱戴绿帽子去了。”荣贵打着哈欠,一双大小眼在梅孝廷俊美的面庞上扫量,但见他侧脖子后隐隐一道淤伤,晓得必然被人bī债时挨了打,心里便又慡又唏嘘。慡昔日混世小魔头终于也有当孙子的时候;唏嘘这旧主儿吃了恁多的亏,怎么就恁是学不会算计人心。
看着梅孝奕两袖空空,心中暗自得意,偏问道:“听说明儿个六世子请客应酬,二少爷这是来给小柳chūn添置首饰?”
“没有合意的,就随便看看。”梅孝廷勾了勾嘴角,负着手准备告辞。
“嘁——没钱还打脸充甚么胖子。”话音才刚落,背后便传来掌柜的鄙夷轻叱。
荣贵听见了,当即仗义反驳:“啧,掌柜的这话说得就不对。都是生意人,谁没个一时周转不灵?二少爷您看中了哪个,小的替您把银子先垫喽。怎么说也是主仆一场,多大的qíng分。”
一边说一边掏腰包。
梅孝廷拉住他,清逸身躯一动不动,yīn冷勾唇笑:“哼,你最近都在哪里混,混得这般阔绰?”
荣贵动作一顿,眼中jīng光溜过,声音低下来:“还能是哪里?还不就是那些地方,二少爷您看不上……只不过运气好,最近找了个好场子,玩溜得很是得心应手,每天至少这个数。”暗暗里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
“十?……百!运气孬些二三百,运气好了一日四五百。不被那群猪仔发现马脚就没问题。”荣贵歪着嘴,大小眼提溜提溜转,那神qíng分明已经把梅孝廷囊中的窘迫看穿,问少爷要不要一起跟着来几盘?
南边赌坊里有专业的老千,行话里把宰杀的对象都叫做“猪仔”。梅孝廷自是知道荣贵做的那些勾当,上不了台面,被人发现是要断手断脚的。他虽然窘迫,但那些浑水他还不想去淌,便笑笑道:“小心着些,命要紧。”
把扇子一阖,抖抖袖子往门边走去。
“哟,庚老板来了,大伙儿都在楼上等您,快快有请!”对面酒楼前停一辆青蓬马车,看到庚武和大张一前一后走下来。他应是比自己大个二三岁,在大营里历练出的身板,背影劲朗而挺拔。周遭围一群老板,人人面带恭维笑容,簇拥着二人往门阶上走,连那打小给人扛活的大张也都跟着气场沾光。
梅孝廷不由停下来看。许是察觉自己在看他,那边庚武也回头看过来,清削的láng脸上双眸狭长,一缕冷蔑轻笑在jīng致薄唇边溢开。二人稍一对视,又很快错开眼眸。
梅孝廷看着冷冷萋萋的身畔,忽而想起曾经的自己,那时少爷多少风光,和爹爹、和张大拿,去哪儿都是人捧人夸;讨厌应酬客套,对人倨傲冷蔑,那人还得陪着笑脸讨好。
他想重来。重新再来一次。
“诶,荣老板您拿好咯,下回有新货到了我让伙计再通知您则个。”柴掌柜把荣贵送出来,轻蔑地睇了梅孝廷一眼。
“好说好说。”荣贵招手拦了辆马车,正要上去,看见梅孝廷,又回头关切道:“哟,二少爷,您还在这里不走?”顺着视线一看,看见对面商贾簇拥,顷刻目光便了然,劝道:“诶,别看了,看了心堵。风流轮流转,转了几代你们梅家还是转不过他们庚家,死了心认命吧,没有了的就是没有了。”用扇尾敲敲梅孝廷清瘦的肩膀,撩袍摆上马车。
袖子却被拽住。
小子,谁人给你的脸敲本少爷肩膀。梅孝廷回过神来,咬了咬牙似纠结,一瞬间却又豁出去:“你方才说的那个法子,当真赚钱稳当?几天内就能翻本么?”
荣贵目光悄然一亮,既而藏敛起来,压低声音道:“看您说的,吃赌钱饭的咱京城可不少?若是不赚,一个个哪儿来的银子吃香喝辣?还不是靠那些手段翻来覆去。倒腾个三五十天的,等手头灵活了,您带小柳chūn出去也风光。等您还清债、翻了身,将来金盆洗手重新做生意,谁晓得先前那一出……”荣贵说着,见梅孝廷只是凝眉不语,便做出要走的样子:“要不这么着,您再想想。明儿个六世子设宴,您还得给小柳chūn添置家当,我这就不打扰了。”
好小子,他倒是把自己的底子探得一清二楚。明日六世子摆酒,明里是请自己和小柳chūn同去,实则却是给自己设了煞尾宴,一旦叫小柳chūn当众寒酸,那日便是自己被踢出圈子之时。
梅孝廷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对面庚武清隽的背影,蓦地想起此生错失的秀荷。想起她还是姑娘家时候,脸皮儿薄薄,稍亲一亲她额头脸就红了。因为自己的拖累而被母亲羞rǔ,一个人跑去荷潭边出了事,后来被庚武衣裳不整地扛回来,从此便再无了缘分。那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一次。
便悄掩下心中寂凉,勾起嘴角,又作出一贯的玩世不恭:“我几时说过不去,你这就带去我看看~”
撩开车帘,手把袍摆兜起,脚一蹬,上了马车。
对面酒楼窗子边,大张唏嘘叹道:“那长乐坊乃是醇济王府暗地里的私产,德寿老王八蛋本来就看这小子不慡,真要去他那里耍老千赢钱,跳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庚武看着车帘内若隐若现梅孝廷清瘦的侧脸,眼前浮起五年前的光yīn。哥哥丧事未落,忽而门内冲进来两队红马甲蓝衣的兵丁,到处贴上封条。晨间才起,脖子上就落了枷锁,被推出门外,母亲和嫂嫂挺着大肚子踉跄而随。看到十二岁的秀荷清清俏俏地随在关福身边,眼中惊惶且yù言又止。怕今后再无机会,头一回想主动张口与她辞别,忽而抬头却看到那纨绔小子,挑着凤眸促狭冷笑:“哦呀~,命都没有了,身家也没有了,你还能拿什么惦记本少爷的女人?”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暗中保护着秀荷,从她七岁一直到十二岁。但他却不说,忍捺着一直到庚家家破人亡之日。这世上谁人不比谁yīn?都yīn,只是谁的机缘未到,谁把机缘挥霍。
庚武冷冽地勾了勾嘴角,踅步上了楼梯:“路都是他自己选的。”
第127章若你忘记(上)
“呱~~”
日暮后的光yīn在乡野间总是沉寂,烟囱袅袅,天际灰蒙。一间孤独的小院内,光秃的枝头上几只老鸦在枯叫。院子里很安静,因为周边没有人家,婴儿睡醒的哭啼声就显得尤为响亮。村妇从屋里出来,头上撑着墨黑的旧纸伞,把孩子往另一间屋子抱。步子走得急,身后落下脚印一排排。
隔壁厢房里,老大夫正在chuáng边把脉。那chuáng上的女子十六七岁年纪,许是昏睡的时间已久,肤色有些过分白净,却依旧掩不住花容月貌。闭着眼睛,细密的眼睫儿遮住一方沉静,似魂魄沉在梦中清醒不来。
她的身边是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名幽清雅俊的年轻公子,约莫二十上下,微抿着薄唇,静静凝着她娇好的脸容,在等大夫说话。见大夫把手从她脉搏上移开,便低声轻问如何。
乃是已然失踪三日的梅孝奕。
老大夫叹口气:“脑中积着淤血,一天两天散不去,神智昏糊着。我这里下去一针,能醒就是醒了。不能醒,那就另请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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