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福摇头叹气:“酒都酿完了,米和曲一粒都不剩下,去哪里找证据?有我就不会气成这样!”
红姨端着食盘走进来,叫庚武与秀荷吃:“姑娘女婿回门是贵客,哪里能gān站着,快坐下来喝一碗甜蛋茶。”
又道:“那梅家也是黑透了心肠的,当初骗婚一事,说出来现在还牙疼。这要真把秀荷配给那僵腿的大少爷,子青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肯安心去投胎。幸得你这丫头临了总算清醒一把,顺了咱姑爷。”
一句话说得秀荷缄默,然而当时事当时qíng,彼时梅孝廷虽则也坏,对她确是一心一意;虽则也知道庚武好,到底一想起他就怕就乱就觉得不应该。然而那其间的心思挣扎,却如何用言语来形容与人听?听了也不会理解。
晓得是自己拖累了阿爹,秀荷不由自责起来:“当日母亲去世前,曾给秀荷留下两枚首饰,一直没舍得拿出来。如今既是急须用钱,回头我便去铺子里当了,先叫阿爹把银子周转了,把空缺的酒填上,不然回头到了官府,不晓得还要怎样讹诈。经此一番,此后梅家的绣活我也预备辞了,叫哥哥也不要继续再给他gān,岁末领了扣押的工钱,来年再另寻其他,免得什么时候又被他yīn险算计一把。”
关福不肯要。当年逃荒路上,子青颠着六个月的肚子凄惶流离,饿到不行了,宁叫自己讨一口水喝,也不舍得把那两样首饰典当。后来随了自己,亦时常趁无人时候拿出来擦拭把磨,眼神空落落的似魂儿出游,走到她身旁忽然又佯作泰然的收起。关福便猜那首饰必然与她从前故事有关,嘴上却从来也不问。
那一枚花簪一只镯儿,细料考究,看一眼便知必然不是寻常人家所出,他日或就与秀荷有关,不到万不得已怎样也动它不得。
便拍着鞋拔子道:“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梅家也太欺人太甚!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此事与你有甚么关系,你但且回去好好伺候你的丈夫和婆母,大不了老子把店门一关,再换一处谋生便是。”
又是那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阿爹念念不忘这句话,念到了头,自个把自个洗了脑,最后着了梅家三姑姑的道。
“说当就当了,阿爹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秀荷眼一酸,怄气不再说话。
红姨见了不忍心,怒眉骂起来:“叫你不管管儿子,好容易跟着姑爷捕鲨,赚了百两买命钱,倒好,老娘前脚刚抢了还你,后脚你就被他偷去填了小凤仙。迟早那表子要把他祸害。”
说起小凤仙关福就生气:“别说,人是你的,你不兴把她赶走啊?好歹长河也算是你半个大侄子。”
“赶,怎么赶?她暗地里还勾着土匪呢,赶走她老娘不要活了?大半夜被土匪烧死在伎院里?”
二人你一言他一语斗起嘴来,天生的仇家。
红姨一直觉得子青配了关福这么个糙汉,便宜他吃了十几年天鹅ròu,每一回两个人见面互相就没好脸色,也就自己出嫁的那一天难得和气。秀荷扶额头晕。
庚武从屋堂里走进来,手上端着半碗青红,一双沉静láng眸睇了秀荷一眼,见她眼眶红红,不由暗自把她手儿一牵。
“方才小婿尝了半碗缸里的青红,只这酸后的酒倒别有一番香润口感。青江浦一路往上,当地人们都喜食黑白醋,红醋倒是并不常见。岳父若是不介意,梅家那批酿酒的本钱便由小婿先垫付,这些酸酒暂且不急着出手,后日跑船叫弟兄们先小运一批北上,看哪家掌柜肯予以寄卖,便先当做红醋便宜卖出去,也好尽快把周转的银子匀出来。”
秀荷接过碗浅尝了一口,那水酒青红摇曳,入口甘香,虽则已然微酸,然而却不失勾人味道。只怕是梅家故意启了封,叫这几批新酒发了酵,存心退回来为难人。然而眼下既是没有旁他办法,就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仰头看着庚武清隽的面庞,却不好把他拖累:“……三郎才刚开始跑生意,哪里来得甚么多余周转,怎么好麻烦你。”
可恶,既同是夫妻,如何还这样与他见外?昨夜又白疼她。
庚武狭长双眸炯炯,暗暗里把秀荷腰肢一托,清润嗓音只余二人可闻:“你也晓得自己很麻烦……那今日回去便与你下一纸借条,从此欠下我多少,便用你多少次主动还我。”
秀荷措不及防跌进庚武胸膛,尚不及抬头,他已背过人影在她额上罚了一啃。
那láng脸木冷木冷的,想她帮她欢喜她,嘴里说出的却偏是气人的话。秀荷被庚武看得暖暖的,气哼哼恼了他一眼:“没正经,可讨人厌。”
关福祖上是东方朔的八拜兄弟,耳朵贼jīng,奈何支了半天也听不清二人所言。但看着闺女女婿眉目间浓qíng不掩,心中不免又欣慰又愤慨——看看,看看两口子好的,眼里都快没爹了!先前叫她嫁给这小子吧,死活不肯,甚么手撕野猪、喝人血都给自己搪塞出来。如今怕不是等不到明年底,外孙子都能抱上了。
关福很为自己的眼光而了得,想到那将要来的大胖小子,心中不免又贪得无厌起来:“赶明儿就去乡下定一门亲事,把长河那小子绑回来,叫他不成,这次怎样也得给老子把媳妇成喽!”
大手板在桌面上一摁,病立时好了大半。
第044章红尘是幻
秀荷要留下来照顾关福,关福赶她二人走,说自己歇两天便能好全。因见红姨近日时常过来照顾二蛋,便只好一路直往绣庄去上工。
花厝里弄空旷无人,一扇扇高门大匾把声息隔绝,yīn冷的天气人们都不爱走动。湿润的空气中缱绻着桂花香,庚武把秀荷罩在yīn影里:“我办完了事回来接你。”
秀荷催他快走啦,一个大男人哪里整天黏着小媳妇,像不像样了。
庚武好笑,修长手指捻着秀荷的下颌:“昨夜才说喜欢我,天一亮就腻味了,你这女人好没有良心。”勾着嘴角,忽而趁她不注意,俯身在她鬓发间轻啄了一口,一道灰蓝色竹布长袍拂过,大步缱风地出了巷子。
梅老太太和叶氏从大门里出来,身后跟着一袭云锦披风的儿媳妇张锦熙,正yù迈着小脚上马车,抬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微驻了步子。
“哟,刚才过去的可是庚贤侄儿,回来几天了?都到了门口也不晓得进去坐坐。”叶氏扯了扯嘴角,叫郑婆把老太太扶上马车,揩着帕子对秀荷笑。
暗里头的算计双方心知肚明,明面上却笑得比谁人都可亲。
也算是叶氏的一桩看家本事了。
秀荷便也含起笑容,走过来福了一福:“请东家们安。昨儿个才回来的,说是要去城里头办点事,便不好进去打扰。东家们这是要出门呐?”
哼,城里头办事,还能是什么事?怕不就是那二间铺子。
叶氏看了眼庚武远去的修长身影,庚家的男儿天生洒落清梧,不似梅家的少爷们,改不了的消瘦苍白。笑容便有些酸:“这不是最近孝廷他岳父嘛,总把他带在身边学生意,整日个忙得呀,难得见人影儿。也没时间好好陪锦熙,我这便准备带着去庙里烧柱香,顺带散散心。”
一双细长眼儿将秀荷上下打量,眼神习惯xing落在她莹白的手腕上,却看到那手腕上今日落了条镶翠玉镂空银链,豆绿的荷袖把它半遮掩,那袖面上绲着三层边,料子是绢丝提花的,上个月老爷去堇州府给自己裁了一段,这都还没穿上呢,她就已经有了。
也是好命,最后嫁了个男人疼她。
“他还挺会给你买东西,链子不错,手白,戴甚么都好看。”叶氏笑盈盈地看着秀荷。
秀荷可没忘记叶氏第一回对自己的侮蔑,只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拢了一拢,软绵绵的回过去:“叫东家取笑了,好不好的倒不重要,终归是三郎亲自挑的,戴起来叫人暖心。”
叶氏自然晓得秀荷指的是什么,那下过雨的天井下落水嘀嗒,酝酿了一番话叫蒋妈妈把她领到跟前,清伶白净的一个丫头,抢了自个儿子的心,忍不住就想把她轻薄进尘埃。哪里想到后来竟然做了庚家的媳妇,那庚家不要起来还好,倘若起来了,日后还得和自己平起平坐。
容色不免有些僵,讪讪笑道:“可不是,说来这也是天注定的缘分。你看我们孝廷,自从和锦熙成了亲,心也定了,人也稳了,做起事儿来顺风顺水。他岳丈大人器重他,只夸他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一边说,一边把张锦熙的手牵过来抚。
“夫人说的是极。二少爷年轻才俊,镇上的人们都夸着呢。”秀荷笑应着,又对张锦熙施了招呼。
许多日子不见,张锦熙的肚子忽而大了起来,面上涂着胭脂白粉,看不清底下气色,却也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神色有些恍惚,对秀荷笑了笑,嗓音婉柔恬雅:“我那乡下表妹在你跟前学艺,给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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