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梦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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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xing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qíng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gān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gān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qíng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huáng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xing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慡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fèng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qíng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yù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我追上去,拉住她,“请听我说。”

    她摔开我的手。

    我受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如此拉拉扯扯算什么,“请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哀求。

    冷风一chuī,雪花沾额,大家都静下来,正当我以为事qíng可以有挽回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警察来,他们显然是巡逻经过这一区,因见一男一女争执,故问:“小姐,有事吗?”

    他们总是帮女xing。

    映珠一怔,登上车,“没事,警官们,我没事。”她像是忘了为什么生气,镇定地把车子开走。

    那两个警察居然有胆子对我笑笑说:“新年快乐。”

    我回到大门前,发觉忘记带门匙,吐吐站在门里向我chuī叫。

    “难怪王少良要把你送走。”我喃喃道。

    我转到屋背后,自厨房的气窗爬进屋,落地时扭到足踝,痛入心肺。

    什么样的除夕!

    我把冷却的炸薯条喂了吐吐。

    它吃得非常开心。

    这是狗的世界,它们总比人活得高兴些。

    我躺在chuáng上,一生人最失意算是这一天。

    许多晚上,功课与工作上的挫折合使我失眠伤心,但都没有那样难过。

    午夜,朦胧睡去,因为有心事,做起梦来。

    梦中见到妈妈。

    妈妈年轻而漂亮,温柔地对我说:“子中,你好吗?”

    我趋向前去,开头是欢喜地笑,“妈妈,我毕了业,此刻是心脏科医生呢。”

    “那多好。”妈妈抚摸我头发。

    忽然我饮泣,身型渐渐缩小,回复到只有一两岁那样大,坐妈妈膝上,妈妈把膝盖轻轻摇晃,我非常舒服,但仍然不住哭泣。

    妈妈柔声问:“我儿子中受了什么委屈?为何不说?”

    小小的我,我号淘痛哭。

    然后醒了。

    十分怅惘。

    看看时钟,是深夜一时半。

    已是新年了。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我到厨房热了一个罐头汤,吃到一半,站起来,把吐吐叫醒,“来,我们去实践新年愿望。”

    我换过外出服,发动车子引擎。

    我对吐吐说:“成败得失,就看你我这一次的表现了,请念及这几年我对你养育之恩,多多合作。”

    我知道映珠住址。

    一起程,天空便飘下鹅毛大雪,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比横跨西伯利亚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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