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见了周太太之后,不少男同学惊艳惊得不得了,从此之后,对老周多多少少有点刮目相看,大家都觉得老周是真人不露相,暗底下可不简单,上学的时间,老周便比往日顺流一点,学生也不那么冲着睑子跟他争论了。妹妹说他大概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然怎么会发到一个大美人做妻子。
说得我心惊ròu跳的,原来一个男人靠老婆份上的事,还真不少呢,老周便是个例子。以后想要娶老婆,应该当心一点了。
妹妹又发现了很多新大陆,回来说:“周太太是念法文的,我想请她教法文呢,于是去了,她一点架子都没有,非常的和蔼可亲,留我吃了茶才走,老周与她在一起,是她有潜移默化之功,忽然也不讨厌了,他劝我在暑假学,那么与功课不起冲突,从没听他说过这么有份量的话,以前他说了两车话,都是没半句踏实的,完全是个政客,现在忽然经济实惠起来,奇哉怪矣。”妹妹拍手跌脚的说。
我没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只除了一天,是学校发起的远足旅行,真没想到她会来,是的,她来了,与老周一道,她戴着一顶小小的糙帽,上面cha着根七彩的山jī羽,非常美观的,一身薄薄的衣裤,在一年四季炎热的天气里,她就是靠着这一身衣着,与众人隔了开来,与这天气隔了开来我不能想像她跟老周是夫妻。我也不能想像她可以在这个简陋的异乡居住。
她一定是经过了什么来着吧。那种微笑,dòng悉了一切,淡淡的,无所谓的笑,沉默的笑。
我走近她的时候,她与英文糸的几个洋人在说话,那英文是流畅的,动听的。她的英文竟说得这么好,一种天衣无fèng的口音,我很吃惊的看着她。
那两个洋人转身买啤酒去了,她站在悠悠的风里往山下望,山下的风景并不好,可是她却是诚心诚意的望着,使人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那风景是始终值得一看的。她没有动。眼神在很远的地方,到底她在看呢,还是在想心事呢,她是无论如何不适应这环境的,可是她装作很舒服的样子,就因为这样,大家也就舒服起来了。
她偶然转过头来,看见我了,向我点点头,我连忙叫一声“周太太”。
她说:“你妹妹是周系里的学生,是不是?”
“是的。”她记xing倒是不错。
她微笑,“两兄妹看上去很像。才到了这里没多久?”
“年前才来的,”我说:“因为父亲的公司派他来这边主持分公司,所以只好一冢子跟着来,不知道有多少不方便,有时候做梦也还像在香港的样子。”
“香港真的那么好吗?”她微笑问。
“不见得,只是习惯了,你知道,习惯了之后,鸦片也是好的。去年忍不住,回去在亲戚家住了一阵子,大家都客气得什么似的,可是越是过得舒服,那种寂寞越是厉害──是几时的事呢?已经不适合香港,与香港脱了节了,可是又没有完全适应别的地方。”
她点点头:“你这孩子,很有点意思,你知道吗?我也是香港人,在香港住了廿一年呢。”
“是吗?”我呆呆的看着她。
“怎么不是,你问你的范先生去,他会告诉你的。”
“你想家吗?”我问。
“我的家在这里,”她微笑,“没有其他什么好想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愉快,一种满足,有很多的安全感。看样子老周对她很好,是以在这大学的小圈子里,她生活得很高兴。
她说:“我喜欢大学,有一种洁净的感觉,虽然人还是人,但是站在书本的旁边,人不能够坏到绝点。况且这里到底朴素一点。”
我怔怔的听着她。她知道有很多人为她不值吗?
“你难道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不置信的问。
“是呀,这里的一切也很接受我呢。”她随口答着,“我真想也没想过会在这里建立一个家庭,真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她说:“你与你妹妹有空来吃茶吧,我们是很欢迎的,先打一个电话来,好让我们准备一下。”
这时候老周过来了,拿着一包糖果吃,又递给他妻子,周太太很温和的接过了那只小纸袋,可是没有把糖放进嘴巴里去。他们站在一起,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对劲,心里不舒服了半天。我向他们告辞,下了山,开车回家了。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相敬相爱的夫妻。多少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一对,还不是吵得头崩额裂。是什么缘故呢。老周人格无异是高尚的,学识知识也过得去的!做人是负责任的,说一不二,他自然是爱她的,他没有资格、没有理由不爱她,此刻星大一部分的学生,包括妹妹在内,都爱上她了。这就够了吗?爱qíng似乎不止这样,她应该是懂得爱qíng的一个人。
她不应该嫁给老周道么妥协,四平八稳的一个人,这么不漂亮的一个人。她这样的女人,应该过看多姿多彩的生活,与无数美丽的男人谈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怕是短促的,痛苦的,一直到五十岁,她天生是这一类人。宁可像蝴蝶一般,死得自由自在,也不能拉拉扯扯地活在一间宿舍里。
可是我又想错了,他们并不是住在宿舍里。老周因为一直是个王老五,所以颇有积蓄,他又没家累,故此在外边买了一层小洋房,结婚之后,两口子便搬到小洋房去住,屋子布置得非常漂亮,脚踏责地的一种漂亮,我与妹妹去了几次,觉得他们的世界是无瑕可击的一个世界。
老周且请了一个佣人,小菜做得相当不错。他们养着一只玳瑁色的猫。周太太在家穿宽松的旗袍,冷气很幽凉,釉木地板的腊光净得发亮,不是一种令人拘束的洁净,的榷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妹妹说:“一进了他们的屋子,便嗅到一种和谐,可以伸懒腰,甚至在他们家沙发睡一觉的──男女主人都太大方自然了。有些屋子的客人就不好做,不是男主人太小器,就是女的太紧张,有时候两夫妻忽然当着客人的面前吵架,表示亲热,都叫人受不了。看了老周与周太太,才晓得相敬如宾是什么玩意儿。你别看老周这人,好处多得很,要待人慢慢发掘的!他对周太太,是一种很平凡的细心──根本夫妻是平凡的关系,就因为平凡了,才可以过一辈子。有时候真羡慕,这年头,漂亮的夫妻有,有钱的夫妻也有,可是这么要好的,却是没有。”
我很承认妹妹这话,但是他们之间,无论如何,缺乏了一种彩色缤纷,老周并不配她,这种生活也不配她。她这种心甘qíng愿,一定有理由,一定的。
这时候妹妹已经迷上她的师母。这是一个小地方,可以说话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来的,跟我一样,多少带点目中无人,叫她服贴的人一个也没有,一旦遇见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骚扰周太太,况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还以为她有不规行动想找考试的门径呢。妹妹听了我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因此开始疏远一点。
在暑假的时候,妹妹真上了她那里学法文去了。那个暑假我一直在海滩,早上起来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见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当在一株树后,见到周太太自沙滩走上来,排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她没有看见我,我刚想起立与她打招呼,才发觉她是有伴的,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跟着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几岁,长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种浮夸的漂亮,看在眼内很舒服,衣着入时,一条白色的裤子熨得笔挺。
这时候我站不是坐不是,只好躲在树后不动。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说实话,周太太这样的人,的确要有这样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个男的却有点紧张,一直说热,又左右挪动着身体。周太太一言不发。侍者给他们送来了饮料。
周太太终于问:“你很好吧?”
“好什么。”他苦笑,“还不是那样子。”
“是老样子就好,”周太太说:“我最不喜欢有变化,实在没那种力气去应付变化了。而且若果你还说不好,那我们真正该拿条绳子来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这样自然诚恳,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吗?”那男人怀疑的问。
“过得去,马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睛中的闪烁,嘴角的满足,都表示不止马马虎虎,她过得很幸福。
那男人几乎有种不置信,但是他掩饰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实上周太太的确没有伪装,她无法遮掩她对目前生活的满足,连跟我说话的时候都尚且是这么自然的流露着,更不用说是别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漂亮但是不耐烦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种感觉:两个人的亲昵,那种特有的姿态,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的不耐烦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的烦恼──嫁了那么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而一点也没有烦恼,并没向旧qíng人诉苦,因此他也只好憋着一肚子的苦不能诉。
两个人坐着,都没有话说。可是周太太始终微笑着,悠然的坐在风里,一种看破红尘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红尘中打了滚回来的,老周则是一辈子双脚未曾占过尘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这个人。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在世界上混得并不得意,可是像赌博一样,泥足深陷,输了想翻本,赢了并不想离开赌桌,一味贪心,结果弄得倾家dàng产,可是还在那里等机会。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周太太会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长得丑一点,头发再秃一点,心胸却还是gāngān净净的。我明白了,一旦了解他们,心里的疑惑便一扫而空,也高兴起来。可是又想:几时我也找到一个如此的红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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