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_亦舒【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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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

    姊姊的新居落成,请吃饭。

    这一顿饭打算自下午四点吃到午夜十二点。

    因为姐姐是个风骚人物,平时以沙龙女主人姿态出现,专与丈人雅士名人吃饭谈天,她出钱出地方,他们出力气出时间,家中时常高朋满座。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嫁得好。

    这三个字是做女人的要诀。

    能够做到这一点,其他一切不重要。

    是否貌仅中姿,才能平庸,脾气浮躁…一切不重要。

    她丈夫宠她,她是小皇后,他出去打仗,把专利品抬回来,奉献给她享用,她闲着没事,专与夫家的人玩政治,恃着丈夫撑腰,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数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我们都老了在这里了,她仍然娇滴滴天真十分,你说,是不是各人各运有别?

    真羡慕她。

    有峙侯,她也可以很讨厌,譬如说,硬要我进姊夫的公司做事。

    我自己有小生意,也gān得不错,有事姊夫拉我一把,我不介意,且非常感激,但叫我归入他麾下,我不感兴趣。I

    靠人没味道。

    小小一点施舍,把你的壮志磨尽,以后时间全用在报恩讨好上头,很难再振作起来有什么作为……

    这种例子见得多了。

    好好的,念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学成归来,到姊夫那种油炒版行业去混,huáng马褂穿上就脱不下来,白白làng费了文凭……

    姊姊是那种颇为霸道的人,一不小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别看她软棉棉的,威bī利诱起来,有她一套功夫,能把姊夫这种雄才伟略的男人哄得这么妥贴,当然有一等一的功夫。

    她的新居是法国宫廷美术式,三层高,前后花园。

    开头是想建成凡尔赛宫模样,后来倒不是钱不够用,而是地方不够用了,才适可而止。

    饶是这样,也够瞧的,壁纸是锻质大玫瑰花,配金边水晶镜,镜面上再凿dòng挂古董钟,四周是古色古香的假画,有些仿林布兰,有些仿拉斐尔,琳琅满目。

    沙发与窗帘全是大大小小的玫瑰花,地毯边上也滚着花,务必使客人明白什么才叫做花团锦簇。

    水晶瓶子中也cha满大束鲜花,每盏灯都是水晶,垂着璎络,如泰山压顶,伸手可及。

    沙发上是大大小小的七彩垫子,以及一只只瓷器的勤物模型,还有银相框、人高的花瓶、多宝格……唯一使人心神安宁的是天花板。

    美丽的天花板倒是纯白色的。

    没法度,这便是姊姊。她的生命也似这间屋子,繁荣美丽,无中生有。

    她一早通知我,关于这次的盛会。

    叫我早到,但我没有为她告假,做到六点钟才开车上山去参加庆祝会。

    人已经有点累。

    她府上衣香鬓影,好几十个客人已经抵达,泳池边已排开香槟鱼子酱,音乐喧天。

    我要找个地方睡一睡。

    与姊姊打招呼之后。我走进图画室,那里有一长长凳,可供我睡上半小时。

    踏进图画室,脱掉外套,松了领带,刚想倒向沙发,发觉有人比我先到。

    不,不是他,是她。

    差点睡到她身上去。

    这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脸朝内,一动不动,伏在沙发上酣睡,背部随呼吸一起一伏,似只原始小动物,十分可爱。

    她倒是会享受。

    我只得提起外套,到书房去。

    书房内开了两桌麻将,地上有人赌沙蟹。

    上楼到客房,小表妹与男友在接吻。

    主人房里表姊夫在休息。

    婴儿房有保母打盹。

    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于是回到图画室,关上门,下锁,往地毯上一躺,也顾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一下子便进入梦乡,鼻端隐约间似闻到女客身上的香气。

    睡不了多久,有人大力敲门。

    我转过身,不去理睬他们。

    待一觉醒来,天已全黑。

    有人大力擂门,是姊姊的声音:“小弟,你是不是在这里?开饭了。”

    我挣扎着起身,脖子有点酸,应道:“来了。”一看表,已经八点。

    长沙发上也有动静,那女子醒来了。

    她举起双手伸懒腰,眼睛半开半闭,似婴儿般大声打个呵欠,搔搔头发。

    我呆住了。

    这般xing感姿态何尝多见,也许她平时不是个绝色,但--此刻她美到极点。

    至此她才发觉有人盯着她看,脸红了,又惊惶,更是在现代妇女身上难得一见的表qíng。

    我痴痴地陶醉地瞪着她,她难为qíng到绝顶,跳起来,踢到鞋子,套进去就匆匆打开门,走掉了。

    我却在房中呆了好一会儿。

    真是难得的一刻,她们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很少有元神出窍的时候,竟被我捕捉到,可谓眼福不浅。

    姊姊出现。“喂,你躲在这里gān么?”

    我没有回答。

    在大厅,目光游走,寻找刚才那个女郎。

    不见人。

    会不会即使面对面,我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使人想起喝了雄huáng酒之后睡着的妖jīng,露出原形,一醒来,面目全非。

    我一直找到九点钟,肯定她不在人群中,索然无味,用鹅肝酱夹了面包吃下,糙糙喝杯白酒,便打算打道回府。

    趁姊姊不在,自落地长窗溜走。

    今天不枉此行。

    打个呵欠,发觉自己腰酸背痛,真的要回家早睡,什么及时行乐,也得够体力了才行。

    姊姊的房子在一条短短的私家路尽头。

    上了车还听见细碎的音乐传出来,就这样便吃喝玩乐一辈子。

    有人过这种生活会腻,但不是姊姊,她活得实在高兴,这也是福气。

    第二天我下午两点打电话过去,她还没起chuáng。

    这个女人,前辈子不知做了什么,今世可以享福至此。

    今天是雷雨天,同事回来衣履尽湿,还有,地下铁路发生障碍,有几个女孩子迟到半小时以上,还要怕上司责备。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但姊姊的福分使她幸免于难。

    大家做?狗,她做人上人。

    钻石似眼乌珠大,奈何。

    三点才起chuáng,忙得不得了,她说,要洗头修指甲,还有,要准备今晚的宴会,服装准备好了,但得起出去取银行保险箱内的珠宝,今晚要戴。

    “我有要紧事见你。”我说。

    “说呀。”

    “见了面才好说。”

    “我给你十分钟,不说拉倒。”

    “你这样对弟弟?”

    “你昨天怎么对我?嘎,嘎?”

    “昨天有个穿白衣的女孩子——”

    “一半人穿白,另一半穿黑,我不知你说谁。”

    “她长得很美。”

    “我的朋友都是美人,我不知你指谁。”

    看,存心同我玩。

    我gān笑。“她长头发。”

    “不是长头发就是短头发。”

    “姊姊”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谁。”

    “长头发、白衣服、长得美。”我重复。“手脚很细,穿双桔红鞋。”

    她沉默一会儿。“一点概念都没有,时间到了,我要去做头发。”

    “劳烦你动动脑筋好不好?”

    “我没有脑!”

    她真生气了,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看着话筒,她恼我昨天没替她撑场面。

    女人。

    姊姊也是女人。

    于是我亲自登门去道歉。

    她已自美容院回来,面孔皮光ròu滑,享福的人到底不一样,城市污染与她无关,她都不接触温室外的空气。

    自保险箱内取出红蓝两色宝石,正在脖子上比划,尚未决定以哪套亮相。

    我拼了老命拍她马屁,希望她回心转意。

    ròu麻之词滚滚而出:“这套好,这套似葡萄子,衬得皮肤更白,皮肤好真是天生的,姊姊你天赋真好,穿黑色晚礼服才能突出……”自己先起了jī皮疙瘩。

    暧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颂赞之词,再浮再老土姊姊也照单全收,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她对我同心转意。

    当下她穿戴好了,站起来转个圈。“如何?”

    “美极了。”我叹息。

    是很美,俗艳无比,那些钻石差点把她压得背脊都弯了,你别说,石头与白金都有重量,那种累赘的项链怕没有半公斤重。

    此刻姊姊比许多明星还够派头。

    生意人是该娶这么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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