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_三毛【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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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主进来了,又带我去后园走了一走,后院一片斜坡,可以看见远远的天和海。

    “你一个人要来住?”他问。我点点头。

    “邻居好远的喔!”他又说。

    我沉思了一下,又请求他让我一个人再进房子里去感受一下去了,站在楼梯转角往上望,上面静静的,可是老觉得有人在看我似的,那份凝固的静止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压迫感躲在里面。

    那天,我没有决定什么,引诱人的果然是价格,还有那口张着深深的大眼睛照人倒影的老井。

    又去了两次,都请主人站在院子里,我一个人进去再三感受房子自己的故事。

    “不行,这个屋子里有鬼!”和善的鬼,用着他们生前对这幢房子巨大的爱力,仍然占住了它。他们没有走,处处都感觉到他们的无所不在。

    我,终于对主人抱歉再三的打扰,我说,这幢房子就一个女人来住,是太寂寞了。

    那个主人一点也没有失望,他很赞成我的看法,也认为一个人住山区是太静了。

    我们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就在道再见时,这个也已经七十多岁了的瑞士人突然叫我等一等。他跑到房中去,一会儿手上多了一个小盒子,重沉沉的,一看就是樟木,中国的。“你是中国人,打不打麻将?”

    当他用德文发音讲出“麻将”来时,我立刻明白了他要送我的东西必然是一副牌。

    “不会打,一生也没有看过几次。”我诚实的说。“无论如何,就送给你了。”

    我将那重重的一盒牌打开,抽屉里面一副象牙面竹子背,手刻雕花的“jīng美神品”不知在蒙尘了多少岁月之后,又在阳光下再现。

    “这太贵重了。”我呐呐的说。

    “给你了,不要再客气。”

    “那我——那我——”我紧紧的抱住盒子。

    “这副牌,说来是有历史的,那一年,七十多年以前吧,我的父母新婚,他们选了中国去度蜜月,坐船去的。后来旅途中母亲怀上了我,前三四个月里害喜害得很厉害,父母到了上海,找到了一个犹太人的老朋友,就在中国住了好几个月才回瑞士。在当时,为着打发时间,学会了中国的麻将,那位犹太人的夫人是一位中国女子——。”

    “那个犹太人是不是叫哈同?”我大叫起来。

    “哈同?哈同?我不知道吔!反正这副麻将牌是他们送给我父母的纪念品。你看,今天,它又回到一个中国人的手里去了。”

    这副牌,在七十多年之后,终于回到了中国的土地上来。我不会打麻将,也不可能去学。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将它们一张一张拿出来用手把玩,想到它的前因后果,竟有些挂心,这副神品,有一天,会落到谁的手中去呢?

娃娃国娃娃兵

    在加纳利群岛最大的城市棕榈城内,有着一家不受人注目的小店,因为它的位置并不是行人散步的区域,连带着没有什么太好的生意。

    我是一个找小店的专门人物,许多怪里怪气的餐馆、画廊、古董店或是不起眼的小商店,都是由我先去发现,才把本地朋友带了去参观的。当然,这也表示,我是个闲人,在那片美丽的海岛上。

    这群娃娃,略略旅行或注意旅行杂志的朋友们,一定可以看出来,她们是苏俄的著名特产。

    当我有一次开车经过上面所提到的那家小店时,车速相当快,闲闲的望了一下那杂七杂八陈列着太多纪念品的橱窗时,就那么一秒钟吧,看到了这一组木娃娃,而当时,我不能停车,因为不是停车区。

    回家以后我去告诉先生,说又发现了一家怪店,卖的东西好杂,值得去探一探。先生说:“那现在就去嘛!”我立刻答应了。

    那一阵先生失业,我们心慌,可是闲。

    就在同一天的huáng昏,我们跑去了。店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衣着上透着极重的艺术品味。她必是一位好家境的女子,这个店铺,该是她打发时间而不是赚钱养家的地方——因为根本没有生意。

    我们去看苏俄娃娃,才发觉那是一组一组有趣的“人环”。娃娃尺寸是规定的,小娃娃可以装在中娃娃空空的肚子里,中娃娃又可以放在大娃娃的肚子里。

    这么一组一组的套,有的人环,肚子里可以套六个不同尺寸的娃娃,有的五个,有的四个。先生很爱人形,也酷爱音乐盒子。这一回看见那么有趣的木娃娃,他就发疯了。而先生看中的一组,共有二十三个娃娃,全部能够一个套一个,把这一大群娃娃装到一个快到膝盖那么高的大娃娃里去。我也是喜欢那组最浩大的。

    问了价钱,我们很难过,那一组,不是我们买得起的。我轻问先生:“那先买一组六个的好不好?”他说不好,他要最好的,不要次货。

    “又不是次货,只是少了些人形。”我说。

    “我要那个大的,二十三个的。”他很坚持。

    “那就只好等罗!傻孩子。”我亲亲先生,他就跟我出店来了,也没有乱吵。其实,家里存的钱买一组“大人环”还是足足有余的,只因我用钱当心,那个“失业”在心qíng上压得太重,不敢在那种时间去花不必要的金钱。

    等到我回到台湾来探亲和看医生时,免不得要买些小礼物回来送给亲朋好友,于是我想起了那一套一套人形。她们又轻又好带,只是担心海关以为我要在台北摆地摊卖娃娃,因为搬了三十几套回来——都只是小型的。

    付钱的时候,我心中有那么一丝内疚——对先生的。这几十套小人的价格,合起来,可以买上好几套最大的了。我没有买给先生,却买给了朋友们。

    这批娃娃来到台北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每一个朋友都喜欢她们。有一次在一场酒会里,那只我很喜欢的“笨鸟”王大空走到我身边来,悄悄的问我:“你那组娃娃还有没有?”

    当时,就有那么巧皮包内正放着一组,我顺手塞给王大空,心里好奇怪——这只好看的笨鸟居然童心未泯到这种地步,实在可喜极了。

    后来家中手足眼看娃娃都快送光了,就来拿,又被拿去了最后的那一群。当时也不焦急,以为回到了加纳利群岛还是买得到的。

    以后,先生和我去了奈及利亚,搬来搬去的,可是先生心中并没有忘记他的“兵”。

    我说那不是兵,是娃娃,他就叫她们“娃娃兵团”。好多次,我们有了钱,想起那组娃娃,总又舍不得去买。那时,我们计划有一个活的小孩子,为着要男还是要女,争论得怪神经的。

    反正我要一个长得酷似先生的男孩子,先生坚持要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孩。而我们根本不知道活小孩什么时候会来,就开始为了这个计划存钱了。

    那组大约要合七千台币的“娃娃兵团”就在我们每次逛街时的橱窗里,面对面的观望欣赏。

    等我失去了先生,也没有得到自己的孩子时,方才去了那家小店。放足了钱,想把她们全买下来,放到先生墙上去陪伴他。

    那个女主人告诉我,苏俄娃娃早就卖完了,很难再去进货。她见我眼中浮出泪水,就说:“以后有了货,再通知你好吗?”

    我笑着摇摇头,摇掉了几串水珠,跟她拥抱了一下,说:“来不及了,我要回台湾去,好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台湾,我的姐弟知道这组娃娃对我的意义,他们主动还给了我两套——都是小的。

    常常,在深夜里,我在灯下把这一群小娃娃排列组合,幻想;先生在另一个时空里也在跟我一同扮“家家酒”。

    看到了这篇文章的读友,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去苏俄,请千万替我带一套二十三个的娃娃回来给我好不好?请不要管价格,在这种时候,还要节省做什么呢。

不约大醉侠

    如果说,朋友的来去,全靠缘分,那么今生最没有一丝qiáng求意味的朋友,就算蔡志忠了。

    当蔡志忠还在做大醉侠的时代,我们曾经因为一场机缘,在电话里讲过一次话。那次是他打电话找人,我代接了,对方叫我也一同去吃晚饭,说,是他本人蔡志忠请客。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那天没有时间去,对于这位漫画作家,就此缘悭一面。

    虽然彼此拥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可是并没有刻意想过去认识。总认为:该来的朋友,时间到了自然而来,该去的朋友,勉qiáng得如果吃力,不如算了。

    抱着这种无为而治的心qíng去对待人际关系,发觉,那是再好不过。不执著于任何人事,反倒放心。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每在国内时,翻到蔡志忠的漫画,就去看看,想——某年某月某一天,曾经跟这位作者通过话——心里很快乐。

    去年吧,蔡志忠的漫画书——《自然的箫声——庄子说》悄悄的跑到我的书架上来。在封面里,蔡志忠画了一张漫画,又写了:“请三毛,多多多多多多……指教。”发现他用这种漫画形式表达我心挚爱的哲人,先是一喜。再看见这么谦虚又极有趣的“多多多多多多……指教”,心里感动。

    打了电话去谢蔡志忠,那是第二次跟他讲话,最后异口同声的说:“我们绝对不刻意约定时间地点见面,一定不约,只看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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