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_三毛【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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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不在那儿,在南美吧!在那个亚马逊河区的热带雨林中。

    是我的朋友,那个,在另一张南美挂毡的照片故事中提到的朋友——他在以色列。是他,听到了我的歌。那时候,我猜,他眼眶差一点要发热,因为离开乡土那么远。

    回来时,我们都回返自己的乡土时,我给了他一张秘鲁的挂毡。他,给了我一只以色列买来的孔雀。然后,把这个歌的故事,告诉了我。

    一九八九年,如果还活着,我要去以色列。在那儿,两家犹太民族的家庭,正在等着我呢。

小船ECHO号

    这只小船放在柜窗里,我每天去邮局,就会经过它。那时,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美丽的海岛上,叫做丹娜丽芙。那是先生第一次做“海边景观工程”,心qíng上非常愉快。我们的工程,是做出一大片人造海滩来,给游客多一个去处。

    在那时候,我一直是扎辫子的。全十字港的店铺大半认得我,因为那一带可以说中国人是极少的。

    有一天,又经过这家卖小木娃娃的商店,在里面逛着逛着,那位店员小姐突然说:“喂,你看,这个娃娃也绑辫子吔。跟你好像。”

    我一把将娃娃拿起来,看见船底贴着一小片金色纸,上面写着:“MADEINTAIWAN”。发觉是自己故乡来的东西,这才笑着说:“真的很像。”

    那天晚上吃饭,我就去跟先生讲这个划船的娃娃,又讲了什么台湾、什么外销、什么东、什么西的,胡闹讲了好一些闲话,就去chuáng上看书去了。

    那一阵我正热心学做蛋糕,每天下午烤一个出来,自己怕胖不吃,是做来给先生下班吃的。

    每天做出不同的蛋糕,变来变去,先生很幸福的样子,每次都吃得光光的。

    就在我讲了那个娃娃船没几天以后,照例在下午去开烤箱,那个烤箱里,稳稳的坐着这条船。我抓起来一看,那个娃娃的脚底给画上了圆点点,小船边是先生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一九七八—ECHO号。

    我笑着笑着,用手使劲揉面粉,再跑到教我做蛋糕的比利时老太太家去,借了一个鱼形图案的模子来。

    那一天,先生下班回来时,我也不说什么,低头去穿鞋子,说要一个人去散步啦!

    那个饭桌上,留着一条好大的鱼形蛋糕,旁边的ECHO号静静的泊着。

    等我从图书馆借了书再走回家时,先生睁大了眼睛对我说:“了不得,这艘小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着新鲜奶油呢。”

飞镖

    有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守节,将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她,当然也因此老了。

    在她晚年的时候,说起往事来,这个寡妇向孩子们展示了一百枚铜钱。说,这些铜板,每天深夜里被她散撒在房间的chuáng下和地上,而她,趴着,一枚一枚的再把它们从每一个角落里捡回来。就这样,一个一个长夜啊,消磨在这份忍耐的磨练里,直到老去。

    以上这个故事,偶尔有朋友来家中时,我都讲给他们听。然后,指着那个飞镖盘,以及那一支一支完全被she中在正中心的飞镖,不再说什么,请他们自己去联想。

    就因为我先讲那一百枚铜钱,再讲这个飞镖,一般人的脸上,总流露出一丝不忍,接着而来的,就是一份怜悯——对我的那一个一个长夜。

    他们不敢再问什么,我也不说。

    万一有人问——从来没有过。万一有人问:“这就是你度过长夜的方式吗?”我会老老实实的说:“完全不是,只不过顺手给挂上去的罢了。”

    那一百枚铜钱和那个寡妇,我一点也不同qíng她——守得那么勉qiáng,不如去改嫁。

    那又做什么扯出这个故事又把它和飞镖联在一起去叫别人乱想呢?

    我只是有些恶作剧,想看看朋友们那种不敢不同qíng的脸色——他们心里不见得存着什么同qíng,也不必要。必要的是,一般人以为必须的一种礼貌反应。这个很有趣,真真假假的。飞镖试人真好玩,而且百试不慡。

红心是我的

    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种石头是用什么东西染出来的。如同海棠叶大小的平底小盘里躺着的都是心。

    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蹲在地上,只卖这些。

    世上售卖心形的首饰店很多,纯金、纯银、镀金和铜的。可是这个人的一盘心特别鼓,专注的去看,它们好似一蹦一蹦带着节奏跳动,只怕再看下去,连怦怦的声音都要听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慢慢翻,卖的人也不理会,过一会儿gān脆又将头靠在墙角上懒懒的睡了。

    那盘待售的石心,颜色七彩缤纷,凑在一起等于一个调色盘。很想要全部,几十个,拿来放在手中把玩——玩心,这多么有趣也多么可怕。

    后来那个人醒了,猜他正吸了大麻,在别个世界遨游。我说减半价就拿十个,他说:“心那里可以减价的,要十个心放在哪里?”我说可以送人,他说:“你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我说可以留一个给自己,他说:“自己居然还留下个?!那么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我轻轻笑了起来。“这个,你买去,刻得饱满、染得最红的一颗,不要还价,是你的了。”

    那颗心不在盘子里,是从身体中掏出来的。外面套的袍子是非洲的,里面穿的是件一般男子衬衫,他从左边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的一颗。

    “嗳!”我笑了。

    配了一条铁灰链子,很少挂它,出门的时候,总放在前胸左边口袋里。

时间的去处

    在美国,我常常看一个深夜的神秘电视节目,叫做“奇幻人间”。里面讲的全是些人间不太可能发生的事qíng,当然,许多张片子都涉及到灵异现象或超感应的事qíng上去。

    一个人深夜里看那种片子很恐怖,看了不敢睡觉。尤其是那个固定的片头配乐,用着轻轻的打击乐器再加时钟嗒、嗒、嗒的声音做衬出来时,光是听着听着,就会毛发竖立起来。

    我手中,就有一个类似这样的东西。

    是以前一个德国朋友在西柏林时送给我的。一块像冰一样的透明体,里面被压缩进去的是一组拆碎了的手表零件。

    无论在白天或是晚上,我将这样东西拿在手中,总有一种非常凝固的感觉在掌中如同磁铁似的吸住我。很不能自拔的一种神秘感。

    我是喜欢它的,因为它很静很静。

    许多年了,这块东西跟着我东奔西跑,总也弄不丢。这与其说是我带着它,倒不如说,是它紧紧的跟着我来得恰当。

    有一年,在家里,我擦书架,一不小心把这块东西从架上的第一层拂了下去。当时先生就在旁边,他一个箭步想冲上来接,就在同一霎间,这块往地上落下去的东西,自己在空中扭了一个弯,啪一下跌到书架的第三层去,安安然然的平摆着,不动。

    我是说,它不照“抛物线”的原理往下落,它明明在空中扭了一下,把自己扭到下两层书架上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先生和我,看见这个景象——呆了。

    先生把它拿起来,轻轻再丢。一次、两次、三次,这东西总是由第一层掉到地上去,并没有再自动转弯,还因此摔坏了一点呢。

    那么,那第一次,它怎么弄的?

    从那次以后,我就有点怕这块东西,偏偏又想摸它;从来舍不得把它送人。

    那些静静的手表零件,好像一个小宇宙,冻在里面也不肯说话。

    写到这儿,我想写一个另外的故事,也是发生在我家中的。这个故事没有照片,主角是一棵盆景,我叫不出那盆景的名字,总之——。

    在我过去的家里,植物长得特别的好,邻居们也养盆景,可是因为海风chuī得太烈,水质略碱,花糙总也枯死的多。而我的盆景在家中欣欣向荣,不必太多照拂,它们自然而快乐的生长着。

    每当有邻居来家中时,总有人会问,怎么养盆景。那时候我已经孀居了,一个人住,不会认真煮饭吃,时间就多了一些。我对邻居说,要盆景好,并不难,秘密在于跟它们讲话。“跟盆景去讲话?!”邻居们大吃一惊。

    “我没人讲话呀!”我说。

    说着说着,那一带的邻居都去跟他们的盆景讲话了。

    我跟我的盆景讲西班牙文,怕它们听不懂中文。

    就在一个接近黎明的暗夜里,我预备睡了,照例从露台吊着的盆景开始讲,一棵一棵讲了好多,都是夸奖它们的好话。

    等我讲到书架上一棵盆景时,它的叶子全都垂着,一副没jīng打采的样子。我一看就忘了要用鼓励的话对它,就骂:“你呀!死洋怪气的,垂着头做什么嘛?给我站挺一点,不要这副死相呀!”

    那个盆景中的一片手掌般大的叶子,本来垂着的,听了我的好骂,居然如同机器手臂一样咔咔、咔咔往上升,它一直升,一直升,升到完全成了举手的姿势才停。那一个夜晚,我被吓得逃出屋去,在车子里坐到天亮。等到早晨再去偷看那片吓了我的叶子;它,又是垂下来的了。第二天,我把这盆东西立刻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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