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_三毛【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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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上看到的酒袋,全是又古又老,黑漆漆的,而土产店中找不到这种东西。

    有一年,还是做学生的时代,月底姐姐给寄来了十块美金。收到那笔意外的财产——对,叫它财产,赶快跑去百货公司看裙子。当年,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十块美金可以做许多事qíng,例如说:买一条裙子、换一个皮包、去做一趟短程的旅行,或者用它来拔掉一颗长斜了的智齿。结果没有去拔牙,忍着。也没有买新衣服,省着。当然,拿了这十块钱,坐火车,奔向古城赛歌维亚,做了一日之游。就在赛歌维亚的老广场上,挂着这好多只黑色的酒袋。惊见它那么容易的出现在眼前,真有些不能相信。那时候年纪轻,对什么都比较执着,再看绕着酒袋的竟是一股粗麻绳时,爱悦之心又加了许多,立意要把它买下来。

    买个酒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付完了钱,店主把人叫进店里面去,开始教我怎么保养它,说:先得用白兰地酒给倒进去,不停的晃很久很久,再把酒倒出来——那时里面塞fèng的胶也可以跟着洗gān净了。以后的日子,无论喝是不喝,总得注满了葡萄酒,那酒袋才不会gān。

    买下了酒袋,吃了一点东西,没了回程的车钱。这倒也很容易,那天傍晚,坐在一辆大卡车司机的位子旁回到马德里——搭便车的。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皮酒袋总是被照顾得很当心。即使人去旅行时,放在西班牙家中的它,总也注满了酒挂在墙上。

    倒是这一次回到台湾来之后,一直让跟回来的它gāngān的躺在箱子里。总想,有时间时,上街买一瓶好葡萄酒去浸软它,而时间一直不够用,这个应当可以用一辈子的东西,竟在自己的国土上,一日一日gān瘪下去。就如我的人一般,在这儿,酒也不大喝了,因为那种苦苦涩涩的葡萄酒并不好找。

    在这儿,一般人喝的葡萄酒,不是太甜就是酸的。由一个酒袋,几乎想扯出另一篇《酒经》来。

    每看台湾电视上,大富人家喝洋酒时,将杯子用错,心里总有一丝好奇和惊讶——我们的崇洋心理不减,可是又不够透呀。

十字架

    它躺在一个大花搪瓷的脸盆里,上面盖了一大堆彩色的尼龙珠串和发夹,整个的小摊子,除了十字架之外,全是现代的制品,翻到这古旧的花纹和造型,我停住了。然后将它拿出来,在清晨的阳光下琢磨了一会儿,只因它那么的美,动了一丝温柔,轻轻问那个卖东西的印第安女人:“是你个人的东西吗?”她漠然的点点头,然后用手抓一小块米饭往口里送。十字架的顶端,可以挂的地方,原先扎着一段粗麻绳,好似一向是有人将它挂在墙上的样子。“你挂在家里的?”我又问,女人又点点头。她说了一个价钱,没法说公不公道,这完全要看买主自定的价值何在。我没有还价,将要的价钱jiāo了出去。

    “那我就拿走啦!”我对那个女人说,心底升起了一丝歉疚,毕竟它是一个有着宗教意义的东西,我用钱将它买了下来,总觉对不住原先的主人。

    “我会好好的给你保存的。”我说,摊主人没有搭理我,收好了钱,她将被我掏散的那一大堆珠子又用手铺平,起劲的喊起下一个顾客来。

    那是在一九八一年的厄瓜多尔高原的小城RioBamba的清晨市集上。

手上的光环

    它们一共是三只手环,第一年的结婚日,得了一只,是左图上单独平躺的那只。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个又一个帐篷里去问着,有人肯让出来才买下来的。

    很爱它,特别爱它,沉甸甸的拿在手中觉得安全。后来,我跟我的先生说,以后每年都找一个给我好不好。可是这很难买到,因为这些古老的东西已经没有人做了。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我又得了一个,第三年再一个,不过它们尺寸大了些,是很辛苦找来的。于是我总是将大的两只先套进手腕中去,最外面才扣那只小的,这样三只一串都不会滑落。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第一张chuáng罩

    结婚的时候,chuáng垫子是放在水泥地上的,为了chuáng架太贵,就只有睡在地上。

    那时候,我只有一chuángchuáng单,好在沙漠的太阳又热又永恒,洗的chuáng单,晒在天台上一下子就gān了,可以晚上再用。

    沙漠风沙大,那个chuáng,没有罩子,晚上睡前总得把chuáng单用手刷了又刷,才没有睡在沙地上的感觉。

    结婚三个月以后,存了一些钱,我开始去逛回教人的小店——看他们的挂毡,手织的。

    挑了好久好久,都不满意那太多鲜红色的配色,直到有一天,在一位沙漠朋友的家里,突然看见了照片上这一幅毡子。我跟朋友一面喝茶、一面算计着他的宝贝。他说那是祖母时代的陪嫁,只有客人来了才拿出来的。

    那顿茶,得喝三道,第三道喝完,就是客人告辞的时候了。

    我故意不去碰杯子,人家只有让我慢慢的喝,那第三道茶,就倒不出来了。

    最后我说,要买那个毡子。主人听了大吃一惊。

    我很坏,用金钱去引诱这家人。让出了普通店铺内五倍的价格,就称谢而去。

    对于这种事qíng,是不跟先生商量的,他根本随我,就算讲了,也不过答个“好”字罢了。我的先生对金钱不很看重,反正领了薪水,往我面前用力一丢,大喊一声:“哈!”就算了。

    出了一个好价格,我就不再去那位朋友家死缠了。这是一种心理战术,不教对方看出来我实在渴想要这件东西。

    没过了半个月,那个朋友的太太,蒙着面纱,在我家门口走来又走去,走来又走去,我站在窗口对她微笑,一句也不说她家那条毡子的话。

    为了抵挡不住那个价格的引诱,在月底不到,而朋友家的钱都花光了的qíng形下,这条毡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那家的女人摸着黑,给送来了。我笑嘻嘻的收下了等于是全新的毡子,数了几张大钞给她。

    “从明天开始,只可以吃骆驼ròu。”我对先生说。他讲:“你不去军中福利社买牛ròu、蔬菜了?”我笑着将他拉去卧室,chuáng上铺着的是那么美丽的一个chuáng罩。我说:“你就吃毡子好罗。这个东西,在jīng神上是很好吃的喔!”

妈妈的心

    去年chūn天,我在美国西雅图附近上学,听说住在台湾的父母去泰国旅行,这一急,赶快拨了长途电话。

    泰国其实全家人都去过,因为它的异国风qíng太美,总有人一有机会就去走一趟。我的父母也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他们那一回要去的是清迈。

    照片中的项圈在台北就有得买,只是价格贵了很多。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倒是齐豫,唱《回声》的她,在台湾南部一同旅行时,很慷慨的借了好几次给我挂。那是前年,赴美之前的事qíng了。

    听说妈妈要去清迈,那儿正好是这种项圈出产的地方,当然急着请求她一定要为我买回来,而且要多买几副好放着送人。

    长途电话中,做女儿的细细解释项圈的式样,做母亲的努力想象,讲了好久好久,妈妈说她大概懂了。

    启程之前,母亲为着这个托付,又打了长途电话来,这一回由她形容,我修正,一个电话又讲了好久好久。等到父母由泰国回来了时,我又打电话去问买了没有,妈妈说买了三副,很好看又便宜,比台北价格便宜了十八倍以上,言下十分得意,接着她又形容了一遍,果然是我要的那种。

    没过几天,不放心,又打电话去告诉妈妈:这三副项圈最好藏起来,不要给家中其他的女人看到抢走了。妈妈一听很紧张,立即保证一定密藏起来,等我六月回来时再看。

    过了一阵,母亲节到了,我寄了一张卡片送给伟大的母亲,又等待在当天,打电话去祝福、感谢我的好妈妈。正想着呢,台湾那边的电话却来了,我叫喊:“母亲节快乐!”那边的声音好似做错了事qíng一样,说:“妹妹,项圈被姆妈藏得太好了,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人老了,容易忘记,反正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

    我一急,也不知体谅人,就在电话里说:“你是个最伟大的妈妈,记xing差些也不要紧,可是如果你找得出那些项圈来,一定更有成就感,快快去想呀——。”

    那几天,为了这三副项圈,彼此又打了好几回电话,直到有一天清晨,母亲喜出望外的电话惊醒了我,说:找到了。“好,那你再去小心藏起来,不要给别人抢去,下个月就回来了。”我跟母亲说。

    等我回到台湾来时,放下行李,立刻向母亲喊:“来看,拿出来给看看,我的项圈——。”

    听见我讨东西,母亲轻叫一声,很紧张的往她卧室走,口中自言自语:“完了!完了!又忘了这一回藏在什么地方。”父亲看着这一场家庭喜剧,笑着说:“本来是很便宜就买来的东西,给你们两个长途电话打来打去,价格当然跟着乱涨,现在算算,这个电话费,在台北可以买上十个了。”说时,妈妈抱着一个椅垫套出来,笑得像小孩子一样,掏出来三副碰得叮叮响的东西。

    我立即把其中的一副寄了去美国,给了我的以色列朋友阿雅拉,另外两副恰好存下来拍照片。

    上两个月吧,新象艺术中心又叫人去开会,再三商讨歌舞剧《棋王》的剧本。我穿了一件大毛衣,挂上这条项圈,把另一个放在大信封里。

    当我见到担任《棋王》歌舞编排的茀劳伦斯·华伦时,我把信封递上去吓她,果然给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好一个惊喜。当她上来亲吻我道谢时,我将外套一拉,露出自己戴着的一条,笑喊着:“我们两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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