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_三毛【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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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他小时候那么多个不及格,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顽皮的好孩子,正为了那个补考,愁得在啃铅笔。

    在我初二休学前那一两年,我也是个六、七科都不及格的小孩子。

    想到这两个不及格的小孩子后来的路,心中感到十分欢喜和欣慰——真是绝配。

    有一年夏天回国,全家人一共十六口,挤在大弟的小巴士车里去淡水吃海鲜。

    团体行动本来就是拖拖拉拉的,加上我们这十几个人年纪不同,步子跨得不一样,兴趣也不相投,因此走着走着,就散掉了。

    说散掉了并不完全正确,反正水果行附近可以捡到妈妈、糙藤店内能够拉出姐姐、西装橱窗外站着爸爸、街角稍高的地方可以看见大弟满脸的无可奈何——在数人。

    我是属于站在中药铺或者算命摊前面呆看的那种。不然就在庙口打香肠。

    这种天伦之乐,其实并不在于团聚,而是到了某个地方,散开去各就各位才叫好玩。

    就在好不容易凑齐了大家,要一起冲进那人山人海的海鲜店内去时,大弟开始发卫生筷,我接了筷子,一回头,看见路灯下一辆三个轮子的垃圾车慢慢踏过。那片破烂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心里灵感一动,就想追上去看个究竟。那时家人都开始向店里挤进去了。

    我跑去追破烂车,大喊一声:“停!”

    这个好响的“停”字,一语双用,是对那个踏车子的妇人喊,也对全家人喊的。

    “阿巴桑,请把车子停下来,来,我帮你推到路边去。”我向已经下车了的妇人喊。她,茫茫然的,不知挡住了她做什么。车子才靠边停呢,我已经把那些废纸盒、破木箱、烂鞋子、旧水桶全都给拉到地上去。伸手一拿,一个陶土瓮,落在我的手里。

    “还有很多——”我对跟上来的弟妹说。

    弟妹把小侄女往电线杆边一放,也上来帮忙淘。大弟气极了,追过来喊:“这么脏的东西,别想用我的车子装回去。”

    我们这些女人哪里管他,一个瓮又一个瓮的淘,数了一下,一共十一个,大大小小的。

    这时候,街上的年轻人也围上来了,我一急,就喊:“都是我们的,不许动!”

    就有一个青色的小瓮,被一个陌生女子一把抢去了。我把它抢回来,说:“这个那么脏,你要它来做什么?”她说:“cha花呀!”我说:“可是那是我先看到的。”

    这时候,真恨我的家人只在一边观望,只有个小弟妹,伶牙利爪的,护着我。

    大弟神经兮兮的说:“骨灰坛子吔——好怕、好怕。”我白了他一眼。

    就这么一来,连水果店的老板也跑出来看热闹。我问这个拾破烂的妇人:“这些瓮一起买,多少钱?”

    那妇人一时里也开不出价来。我怕旁边的人又来竞争,按住妇人的肩膀,推她,迫她:“快想啦!不会还价,一定给你。”她笑得好羞涩,说:“一百块不知多不多?也有人向我买过,十块钱一个。”

    大弟掏出一百二十块塞给这好心的妇人,我觉得占了她便宜,心里很歉疚,连忙跑到水果店里买了好大一袋桔子补上去。

    妇人和我,彼此千恩万谢的,我替她再把那些破烂给堆上车,帮她推一把,她才走了。

    “好!你现在是不是拿了这些烂坛子去挤海鲜店?”大弟板着脸。我不敢顶他,陪着笑脸,把这些瓮给寄到水果行去,保证吃了饭出来,一定再去买水果。

    那个晚上,全家人走向停车位子去时,每个大人手里都举着一个好脏的瓮和一袋水果。

    那十一个瓮,被家中女人们瓜分了。我们家,一向女人比男人胆子大得太多。男人硬说那可能是装骨灰的,女人坚持不过是泡菜。

    这一回,写文章时,楼上楼下数了一回,我的收藏不多,不过二十三个普普通通的泡菜坛子,可是看来看去,怎么那样的古朴又大方呢?

    图片中的这个中号瓮,是淡水那个“停”字之下,得来的。拿它出来做代表。

    细看它左方的侧面,一块无意中的窑变,使得这个瓮子凹进去了一小块,这份残缺,不但无损,反面使它更美。如果要说有关瓮的欣赏,只这家中二十三只不同的瓮,可能三天三夜也看不够,说不完呢。

项链

    那家店卖台布,中国大陆制造的台布,我进去看,看见了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一堆破铜烂铁。不经意的翻了两下,手里拎出两串项链来。店员小姐在忙,头也不回的说,是三百块一串,合台币是一百元左右,那种美丽的银光,还有神秘的蓝,一共两百台币。旁边另外一个妇人看见了,也走过来,追问我是不是要了,我怕她买去,急说是要了,眼看被包起来了,才放心的问“哪里来的?”店里说:“南美吧!”那个吧字,并不确定,是顺口说的。买好了它们,我去了下一条街的古董店,给我的老朋友店主看,店主是个识货的,当他听说了我的价格之后,加了三倍,要我转手,我想了一下,加了二十倍肯卖,双方没有成jiāo,只见那个古董店的朋友匆匆jiāo代了店员小姐两句,就往我说的台布店急急走去,其实,那儿只有这两条是尚好的东西,其他剩的都是不好看的了。得到这两条项链是在十个月前的加纳利群岛的一条大街上。

结婚礼物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没有车,没有chuáng架,没有衣柜,没有瓦斯,没有家具,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甚而没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鲜花。

    而我们要结婚。

    结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点钟。白天的日子,我当日要嫁的荷西,也没有请假,他照常上班。我特为来回走了好多次两公里的路,多买了几桶水,当心的放在浴缸里存着——因为要庆祝。

    为着来来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礼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睡着了。

    接近huáng昏的时候,荷西敲门敲得好似打鼓一样,我惊跳起来去开门,头上还都是发卷。

    没有想到荷西手中捧着一个大纸盒,看见他那焕发又深qíng的眼睛,我就开始猜,猜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藏着,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抢,叫喊着:“是不是鲜花?”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荷西,也使体贴的他因而自责,是一件明明办不到的东西——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气的盼望着在婚礼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打开盒子来一看的时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喜悦了荷西的心。

    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说多吓人有多吓人,可是真心诚意的爱上了它,并不是做假去取悦那个新郎的。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份礼物。荷西说,在沙漠里都快走死、烤死了,才得来这副完全的,我放下头骨,将手放在他肩上,给了他轻轻一吻。那一霎间,我们没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们只想到再过一小时,就要成为结发夫妻,那种幸福的心qíng,使得两个人同时眼眶发热。

    荷西在婚后的第六年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这副头骨,就是死也不给人的,就请它陪着我,在奔向彼岸的时候,一同去赴一个久等了的约会吧。

第一个奴隶

    读者一定会感到奇怪,照片中明明是一个双面鼓,怎么把它混错了,写成了一个人呢。

    鼓的由来是这样的:

    有一回先生和我以及另外几个朋友,开了车远离沙漠的小城——阿雍,跑到两三百里外的荒野里去露营。沙漠的风景并不单调,一样有高山、沙丘、绿洲、深谷。

    在这些景色里,唯一相同的东西就是成千上兆的沙子。

    我们每回出游,必然在行李中放些吃不死人的普通药品和面粉、白糖这些东西。这并不为了自己,而是事先为了途中可能经过的沙漠居民而备的——因为他们需要。

    就在我们扎营起火的那个huáng昏,一个撒哈拉威人不知由哪里冒出来的,站在火光的圈圈之外凝视着我们。与我们同去的西班牙女友很没见识,荒野里看到阿拉伯人就尖叫起来了。

    为了表示我们并没有排斥这个陌生人的来临,我打了一下那个张大了眼睛还叫个不停的黛娥一下,丢了锅子快速的向来人迎了上去。那时候荷西也跟上来了,拉着我的手。那个撒哈拉威人不会说太完整的西班牙话,我们讲单字,也讲懂了——他想要一些我们吃剩的东西。

    知道了来意,我赶快拉他去汽车后车箱给他看,指着一袋面粉和一小袋白糖及药品,说都是给他的。可——是,因为步行太累了,第二日早晨我们拔营之后可以开车替他送去,请这个撒哈拉威人先回去吧,明早再来。

    第二天早晨,才起来呢,那个昨日来过的人像只鹰似的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先生和我拔了营就要跟去那个人的家——当然是一个帐篷。一般城外的人都那么住的。

    女友黛娥死也不肯去,我们不敢在大漠里把两辆车分开——因为那太危险,就qiáng迫黛娥和她的先生非去不可。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分开,勉qiáng跟去了。

    那个撒哈拉威人说是住得并不远,车子开了好久好久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帐篷立在沙地上。我心里很同qíng这位步行来的人,他必然在太阳上升以前就开始往我们走来了。“那么远,你昨天怎么知道有人来了?”我问他。“我就是知道啦!”他说。我猜他是看烟尘的。沙漠人有他们过人的灵敏和直觉,毕竟这片土地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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