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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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qíng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qíng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yīn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bī,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chuáng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xing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jīng是真的酒jīng,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qíng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bào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gān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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