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一个风趣高贵的好男人,只是我对一切的期望太多太高,以致有今日这种事。
理光取过酒,斟了一杯慢慢喝,他说:“当年你追求我,还真花过一些劲,是不是?”
我反问:“我追你?”
“一般人都这么说。”他笑。
我说:“楼下卖菜婆也追你,你怎么不抛妻离子的跟住她?”我不承认。
他在我脸上一拧,“还是这么好qiáng。”
“事实如是,”我说:“你没的臭美,一切都是女人的不是,你倒想。”
理光说:“当年实在与妻子水火不融,有个机会,便跑了出来,物必自腐然后生虫。伊娃,连带者你牺牲三年青chūn。”
我用手撑住头。这真是一场误会,大家都谈会,大家都误会是恋爱,事实上我只为了一点点胜利的虚荣,他为了转变生活方式。
在这三年中我长大了许多许多,最起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再会向任何有妇之夫投一眼。
“我有空给你写信。”他说:“一个人在外国,千万要当心。”
“先谢了。”我说:“睡吧。”
“我明天便搬出去,免得你尴尬。”他说。
因为他没有显得特别哀伤,我心底也平静。
在chuáng上倒是睁看眼睛好一会儿才睡着的。
第二天是我廿七岁生辰。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这一代,廿三岁才自大学出来,做一年工便遇上这段感qíng,感觉上是初恋;但已经廿七岁了,不由人不慨叹时间不够用。
从明天开始如果好好物色对象,待结婚时亦已三十岁,不容再蹉跎了,我有点心惊ròu跳。
对于自己的冷静,我非常吃惊,我不但没有为过去的痛苦流涕,反而急急地想到将来,现代女xing的勇气可嘉,我实在没有时间坐在一角伤怀,前面的路是艰难的,我必须要在大处着眼。
想到当年与理光说什么都要在一起那种勇气,余知如何形容,过了一段时间想起来,真是无谓,完全是种反费,少年时期的làng漫,为了一点点因由,不顾一切盲目地向错路前进,为了发泄炽热的感qíng,往往赔上太多jīng力时间,一无所获。
如今我把感qíng放第二位,一切由理智处理,工作是重要的,因为它给我jīng神寄托,同时又使我经济独立。
现在的选择是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帮理光收拾行李,也不问他要搬到什么地方去,请了一个上午的假,把他打发走。
我们两个人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默默低看头收拾,他一出门,我就找来锁匠把门锁换过了。房子是上代剩给我的,不必退租,九个月很快就过,家具用白布远一遮就可以解决。
我竟变得如此井井有条,麻木不仁,这一段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拖泥带水。
到了公司,我领了飞机票,同时上司也放我两个星期的假,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行李。一切进行得顺利。
晚间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坐下就看见弟弟送我的那张生辰卡,我犹豫一下,随手就把它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很空虚,但不觉悲伤,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至少从此以后工作加班,就不必有犯罪感,因为现在家中没有人在等我回来。
我又将屋子里任何属于理光的东西整理出来,放进一只大箱子里,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
半夜他打电话来,叫我一声,随即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怪他,我也不知说什么。人家两夫妻或qíng侣濒分手还能吵嘴,真是好的,我与理光简直一句话也没有。渐渐的疲乏,缓缓死亡,真可怕。
不到数日就已经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立刻有男士来约会我,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想到三年前今日,哭嚷着恳求理光搬出来,只要他肯只身出来,我便满足了,我愿意牺牲一旬,时间金钱名誉,为了爱他,一句在所不惜。在那个时候,我的确认为史理光是我的阳光空气。
我们也有过半年的好时光,对牢电话,在写字楼也能说些ròu麻的话,回到公寓中相对而坐,无为小事大笑一场……只要在一起便可以了。
而理光也为我的天真而感动过,不住叫我小傻瓜。后来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我长大了,他做许多事我都肴不入眼,出言讽刺,甚至冷言相对,他为了这个也生气,也骂我,再过一年,大家便已经服开眼闭,得过且过。
我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眼泪表示快乐、激动、伤心,后悔,种种错综的感qíng,但我的心是平静的。丁香
说到追女人,真是伤感qíng。
追求不爱的女人还好,追到固然开心,追不到也算了,但追求真心相爱的女人,头痛。
难怪有些男人喜欢游戏人间,凡是穿裙子的都乱追一通,不伤感qíng。
像何甲,我问他:“不喜欢的也追,为了什么?”
“散心,”他理直气壮,“一起看戏吃饭,无伤大雅,何乐而不为?”
“我保证你有一日会弄假成真,甩不了身。”我恐吓他。
“你放心,”何申说:“现在的女人,比男人潇洒得多,你要死钉,她们才不肯呢。”
我是在一个时装展览会中认识张丁香的,没有人介绍我们,但是她那突出的风姿吸引了我。
她是该次法国着名设计师HH时装展览会的统筹。
每个女人都浓妆艳抹,穿得像孔雀般,除了她。
她穿一件米色,洗得缩了水的凯丝米羊毛衫,一条旧牛仔裤,白色球鞋,长发编成一条辫子。
她忙得不可开jiāo,说话用传声筒,跳上跳下,一忽儿奔到东,一忽儿走到西,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每逢她自台上走到台下,我便知道她没有穿胸罩,她亦没有化妆,脸上只抹着一层油,活泼健康,gān劲冲天,永不言倦。
奇怪,从前我不喜欢这种活力充沛的女xing,老觉得她们在洒狗血,社会又不是不能没她们,偏偏装出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来,讨厌。
但是丁香没有那股指使人的意气,她肚子饿的时候蹲下吃一个三文治,像小女孩。
我与她jiāo谈:“你怎么会当上这件事的统筹?”
她叹口气,搔搔头,“没法子,老板一定叫我办,要不就辞职,我又不敢因此一走了之,因此只好接下来gān,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么大的表演会……”
她叹口气,“可不是,我现在天天睡不看。”
放下王文治,她又走到后台去了。
这样下去,她会得胃病。
她的助手说:“你别听丁香说,她紧张管紧张,工作成绩一流,否则老板怎么会把这么大的责任jiāo她手中?每个人做事的款式不一样,丁香从不大模大样就是了。”
我在这场表演会的角色是摄影师。
我并不是专业摄影,我本来在一间小大学任教,为了这个机会,告一个星期假来拍照,外快事小,能够证实自己的兴趣事大。
丁香对每个人都很和蔼可亲,声音低低地,永远说“谢谢”,虽含得出有几个洋人时常翻白眼为难她,她都一日一日应付下来。
锣鼓声紧,天天cao练,但难题很多,一忽儿司仪,使小xing子,一下子借水银灯的公司派不够工人,工程人员发觉架电线的柱子不够力,新闻稿写得不整齐,忘了邀请电视台之类。
真正烦恼无穷,我替她看急,但帮不了忙。
千头万绪,都得由她来策划。
我们已经有点熟,我光笑着安慰她:“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候不妥的事全部会妥当。”
她喃喃的说:“要是策划一场政变或大革命,倒还比较有意义,统筹时装表演,嘿!”扬扬手。
每次她扬手,缩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带,露出可爱的肚脐。
她这种不经意的xing感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问:“你怎么老穿这套衣裤?”
她看看自己身上,“一套?不,我共有两套,这条裤子是萝卜裤,另一条是窄脚的,你看错了。”
“毛衣都是缩水的。”我埋怨。
“那是放在洗衣机内洗的结果,”她叹口气,“没空呵,现在公司只放我回去睡一觉,有时候连洗澡的时间也没有。”
我大笑。
她说的话娱乐xing太丰富。
那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裤,打点一切,镇定过人。
平日不见她有什么了不起,大将倒底是大将,临场才显得威风。
只见她将事事安排得妥妥贴贴,但凡有谁慌张、失措、动气、她都一一安抚。
多个星期的筹备策划,一小时的演出,事后台上静寂十分,她躺在一张帆布椅上,瘫痪下来。
适才的色彩缤纷已经过去,目的已经达到,成绩非常好,都纪录在我的照相机中。
我轻轻说:“结束了。”
她紧闭着眼睛说:“是的,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当然是喜。”
“一则也悲,高cháo已过去。”
“你可以筹备另一个展览会。”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