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_亦舒【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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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公开的秘密,也算不得是什么私隐。”

    “丁香,你这样日日生活在痛苦中,不打算自救?”

    她沉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改更你目前的生活qíng况呀。”

    “如何改良?”她问:“劝我离婚?成年人哪有如意的事,当然得作某一个程度的迁就,谁不在受委曲?或是工作上的,或是婚姻上的,谁能为所yù为?总得付出代价才行。”

    “你的代价未免太大。”

    “我不觉得。”

    我苦笑,“chuī皱一池chūn水。”

    “你知道就好。”她微笑。

    “是因为你仍爱他?”

    “爱有很多种,在某方面来说,是。”她颔首。

    “我认为他对你并不怎么样。”

    “人们对富家子总有偏见!以为他们享尽人间清福,其实他们也有痛苦。”

    “是。”我讽刺的说:“乘坐哪一辆劳斯莱斯呢?真是痛苦。”

    她白我一眼,不言语了。

    我仍为她仍然爱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何甲跟我说:“张丁香这段婚姻,维持不了很久了。”

    “怎么这样说?”我吃惊,并没有因此大喜。

    “她丈夫有外遇。”

    “什么?这么好的妻子还要揽外遇?啥道理?”

    “外遇是彭玲玲,你明白了吧?”

    彭玲玲是着名的女歌星。

    “不是说没钱吗?”

    “没钱?”何甲笑,“有人肯放太子账,奈何?”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丁香呢,她怎么想。”

    “她还未知道吧,你这样关心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

    “她是聪明人,早该知道了吧?”

    “不一定,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立刻打电话约了丁香出来,预备跟她摊牌,把一切告诉她。

    我也是个西化的人,平时绝不管闲事,但我对丁香的事,有种“已任”的感觉。

    她接电话的声音很平静,“有什么事?”她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气。

    “在电话说还不是一样。”

    “如果我是请你吃饭吧,你是决定要推辞我了?”

    “我心qíng不大好,”她说:“不想出来。”

    “是你风闻什么消息来着?”

    她叹一口气,“原来如此,你是第一百○七个告诉我,我丈夫有外遇的人。”

    我怔住。

    隔了一会儿我说:“我是真关心你的。”

    “是吗,他们也都这么说!这年头好心的人越来越多了。”她淡淡的。

    我真被她气死。

    “就算你不当我是朋友,也该为自己着想。”

    “我怎么为自己看想?”

    “人家不爱你了,你也得有个打算。”

    “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的声音仍然银静得很。

    “他仍然住自己家?而你住自己的公寓?咖有分开住的夫妻?”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挂电话了。”

    “好好!不说,不说,”切由你自己决定。”

    “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终究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山又一山的是我自己,你们不必多说。”

    “怎么见得我帮不了你?”

    她气上心头:“你打算怎么帮我?三聘六礼娶我过门,照顾我一切?打点我将来?负担我烦恼?你会陪伴我一生?”

    我语塞。

    “无异地对我不好,然而又有谁对我更好?我并不是暖房内长大的人,这小小的折rǔ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有人在背后把我剌得五孔流血,我还没打算报仇,跌倒爬起,拍拍身上泥灰,一把水洗掉脸上血污,从头来过。你少替我担心。”她挂了电话。

    我听后非常难过,我这个小小的追求者,一束花,一盒糖,只能为十五岁少女带来一点喜悦,像她那样的女子,除非着着实实能为她生活有跟妥善的安排,否则还是自动告退的好。

    我有什么力量?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丁香筹办古玩展览的时候,还是联络到我,叫我为她摄影,公还公,私还私,又有一点点友qíng,她对我是不错的,我心先酸了。

    她在泳池边“接见”我的时候,天气相当热了。

    、r穿着比基尼泳衣,鲜辣辣的玫瑰红闪光料子,镶捆绿色的边,她喜日光浴,但又不会晒得很里,身裁是无懈可击的,因年纪的关系,略为松弛,但更具诱惑xing。

    我心中惋惜─这样出色的女xing,爱她的人高攀不起,与她在一起的人不爱她,多么可惜,除了紧张的工作外,她得不到其他的慰藉。

    我想到那些丈夫赚数千元的小家庭主妇,喜滋滋买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汤,周日麻将搓起来了,多么充实而快乐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边。

    丁香身边那具残旧的小型无线电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丽的歌:

    “说这不是真的

    我们经历如此良多

    怎可以说咱俩已告结束

    在你将我扫在一边之前

    再想想清楚

    呵说这不是真的……”

    我轻轻说:“我来了。”

    “谢谢你来。”她温和说。

    “工作如何?”

    “维持生活而已,老板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巴不得伙计舔他的脚,我怕脏,又要面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宠的人物,尽管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功夫来做──咦,怎么吐起苦水来了?像这次,预算不够,又要一流的摄影师,不找你找谁呢?只好以jiāoqíng搭够,急起来,也不理人家是否当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说。”她仰起头哈哈的笑。

    我心酸,转过头去不睬她。

    “我离婚了。”

    我淡然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的摄影师,你再离十次婚也不轮到我。”

    她yīnyīn的笑:“我还以为你是我朋友。”

    “别天真了,”我赌气,“谁做你的朋友?我又没说过自己是骑士,我没有这种风度。”

    游泳池里的水dàng漾,我的心dàng漾。

    我终于问:“为什么离的婚?”

    “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她淡然,“我放弃他。”

    “终于看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语,嘴角带一个非常苍凉的微笑。

    “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我问她。

    “我也不过是碰碰运气,可是事实比眼见更差。”

    “你不像是个赌徒。”

    “不赌穷定,逢赌输定。”她还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结婚是不行的,也只好赌这一记。”

    “你不会在我身上下赌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赌,叫投资,我已经老了,只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几时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输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叫一声,我马上到。”

    她凝视我,一双眼睛还是那么闪亮。

    我苦笑,“我将永远怀念你的缩水毛衣。”

    她不响,过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说:“下星期天,你到这个地址来,我给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她领首表示“知道了”,我转头走,但忍不住再说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还没开始追求,她就拒绝了我,我在她身边打个转,便被bī知qíng识趣,离得远远的。

    我不知她将来打算怎样过。

    当夜我与何甲共谋一醉,何甲说:“你还替她担心呢,吃惯鱼翅,哪肯吃泡饭,嫁不去,没关系,嫁个差一点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语。

    说到追女人,真是伤感qíng。

回南天

    濡湿,cháo热。

    香港的回南天气来临。

    南中国着名的低气压,风chuī上来只觉得黏喀喀的,只想解开领带松口气,这就是传说中的薰风吧,像一个引起你无限遐思之后不顾离去的女郎。

    傍晚却又转凉,会得嫌之服不够,整个人被天气骚扰得jīng神恍惚,寝食不安。

    妻在屋子里开了抽湿机,伊与女佣同时埋怨衣裳不易gān。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会正式来到,所以我留恋回南天。我留恋一切不长久的事。

    开会后我用铅笔敲着桌子,问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么?十月小阳chūn形容近冬日时不正常的温暖天气,外国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称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么?

    桌子上推着大叠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们推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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