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秦殊有没有把那封信jiāo到他手上似乎都不再重要。
长公主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层水雾,却死死地盯着卓定安,眨也不眨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我是谁?”
卓定安垂眸看着地面,维持着方才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长公主殿下。”
一模一样的称呼,连语气都是一样的尊敬疏离。
他叫她长公主殿下,再也不是从前的欢阳。
她 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卓定安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你个怀远大将军!你说的没错,本宫是长公主,而你自然该叫本宫一句殿下!今日能在此处遇见 将军,本宫自然是十分开心的,毕竟将军战功显赫,如今又被擢升为一品大将军,本宫竟然三生有幸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你一面,实在是难得,难得!”
她这么疯疯傻傻地说了一通,然后忽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转身的瞬间,她终于眨了眼,于是眼泪猛地断了线,再也停不下来。
她走得极为辛苦,步履艰难,如临深渊。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卓定安的拳头捏得死死的,指节都已经泛白。
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摇摇晃晃地离去,他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制止自己冲上前去把她抱入怀里,而衣襟里贴近胸口那个地方,有一封被他小心翼翼折起来的信,染了他的体温,就好像这样便能融入他的骨血。
她已是有夫之妇,是全天下的长公主,哪怕驸马对她不好,那也是她的家事。
而他是战功显赫的怀远大将军,也是雅玉的丈夫,就算没有夫妻之实,始终难以逾越这个名义上的束缚。
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人生,注定再也没有相聚之日。
*****
翌日的早朝之上,顾祁终于做出了对定国公的决定。
忽生急病实乃人之常qíng,并非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事qíng,而定国公在生病之前,对西疆事宜尽心尽力,足以见其忠君职守的决心。
然其做事不够仔细,缺乏防备心,竟误食毒菇,延误军qíng,幸而恭亲王等人及时赶到,这才没有铸成大错。
最后,太子下令,要定国公在府上安心养病,从前所管的事务暂且由尚书令沐青卓接管,一切待到病好后再做打算。而这一次延误军qíng,对他的惩罚便是半年之内俸禄上缴国库,且将皇帝赐给他的淮北领地收回一半。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后面这条所谓的惩罚其实压根不痛不痒,真正的惩罚是前面那一条——转jiāo事务给沐青卓,这相当于是在卸赵武的权,长沐青卓的威风。
定国公受了惩罚,可沐青卓却也不见得就有多欢喜。
若是真的论延误军qíng之罪,定国公可能连这个国公的封号都要丢掉,可如今太子也不过是卸了他的部分实权,实在是毫无诚意。
果然是血脉相连,没办法下狠手。
谁又知道他病好以后,太子会不会又重新把卸掉的权利归还于他呢?
沐青卓只能告诉自己,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赵武会被自己完完全全踩在脚下。
而朝臣们亦不难看出,虽然沐青卓如今处于上风,但定国公尚有翻身的余地,朝中局势尚且不明,再加上又有新的势力兴起。
看来今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朝堂上都会很热闹了。
西疆的事qíng落下帷幕,赏罚也都定下,而此时此刻,所有人似乎才想起件事qíng——太子殿下的大婚似乎也该举行了。
太子册妃乃国婚,自然是怎么隆重怎么来了。
顾祁先是命人送了传书去江南的皇帝行宫,可十日之后,江南来了回音,说是找不着皇上和容皇贵妃了。
顾祁倏地从书桌后站起来,“你说什么?找不到皇上?”
那传书之人战战兢兢地说,“行宫里只有守宫的老嬷嬷,说是皇上和容皇贵妃已经走了好久了,早就没在行宫里了。”
震惊之余,顾祁忙吩咐万喜调配江南的官府人马全力寻找皇上和容皇贵妃,同时要注意保密,不可泄露出去半点信息,以免召来有心之人。
因担心父皇和母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一日顾祁都寝食难安、心神不宁。
可huáng昏的时候,忽然有加急传书送来,顾祁匆匆忙忙地打开来看,先是看到了父皇的字,略微放松了些;然而看着看着,神qíng又冷了下来,到最后已然yīn沉到了一种境界。
信是皇帝写的,说是两人不愿一直住在行宫,因此就在江南四处走走,权当出游。
他还说顾盼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来大病偶有,小病不断,恐怕是那场天花留下的后遗症。因此顾祁的大婚时,他们恐怕不能及时赶回来,因为担心顾盼的身体经不住长途跋涉。
顾祁不知心头是种什么感受。
在他一个人经历这么多事qíng时,父皇和母妃似乎并没有为他担心过,西疆战乱、朝臣bī婚,他的每一封送去江南的信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他甚至觉得父皇是已经忘了有自己这个儿子,他们过着他们世外桃源般的日子,而他却一个人在皇宫里苦苦挣扎。
而今他这个太子即将大婚,身为父皇的人竟然不回宫参加大婚典礼,是真的因为盼儿身体孱弱,还是这只是他们不愿回宫的借口?
是啊,江南多好,温柔乡,旖旎梦,远胜这幽深皇宫千万倍。
一旦抛下,他们又怎么舍得回来?
顾祁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到最后竟变得寒冰一般,再无一点温度。
也许他该感谢父皇,如此踏实安稳地把这天下jiāo托于他,然后纵享天伦之乐。
盼儿,母妃,还有他,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而自己呢。
顾祁忽然笑了,眼神一片死寂。
他已经坐拥天下,拥有了盼儿所无法拥有的富贵荣华、权势江山,也许合该失去些什么,这才是公平的。
他挥笔写下回信:望盼儿早日好起来,儿子理解父皇的一片苦心,宫中一切也会尽心照管,请父皇放心。
最后一点落笔极重,墨色浸染开来,像是被泪水浸渍一般。
*****
江南水乡,清林之中。
身着青衫的男子站在湖边垂钓,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投she在他身上,斑驳细碎。
察觉到手里的细线动了动,他倏地一抖手腕,将鱼竿抛起,呵,只见鱼钩上咬着一条好大的鱼!
他动作利落地把鱼取了下来,然后抛进脚边摆着竹篓里,里面已经装了好几条鱼,他提起竹篓看了看,沉甸甸的,便收起鱼竿,打算往回走。
岂料一转身,竟看见林子边上站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盼儿呢?”他走向一身素衣的女子,她伸手来接竹篓,他便摇摇头,“太沉了,你提不动。”
女子也不qiáng求,只笑了笑,跟着他一同往回走,“盼儿在睡午觉,我来看看你钓到鱼没。”
其实这点重量也不算什么,她哪里会拎不动呢?他老这么护着她,好像她是易碎的玉石,她也就只好依着他,皆大欢喜。
“晚上喝鲫鱼汤吧。”他提议。
“可是盼儿不爱喝鱼汤,他比较喜欢清蒸鱼啊。”她有些犹豫。
男子倏地停下脚步,沉着脸望着她,“所以是儿子比较重要对不对?”
“……也不对。”她忍着笑意凑过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还能再幼稚点吗?以前哪回不是盼儿依你?你爱吃辣,他吃得眼泪哗啦的也陪你,怎的你这个当父皇的就不知道偶尔也让让他?”
脸色还是很不慡,但眼里已有迟疑。
最终他妥协道,“那好,两条清蒸,两条煮汤。”
看了眼竹篓,他十分谨慎地补充道,“小的清蒸,大的煮汤!”
女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呀你,哪里像个当爹的人!”
这么一路往竹屋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去望着他,“真的不回宫了吗?”
这个话题好像有些沉重,把他面上的轻快愉悦地赶跑了。
他摇摇头,“不回。”
“可 是祁儿大婚,哪里有做父皇的不回宫参加的道理?你还是一国之君,祁儿也还没登基,天下人会怎么想怎么看……祁儿又会怎么想?”说到最后一句,她的面上已然 浮起一点伤感,“那时候我们就这么离开皇宫,留他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事,战乱也好,朝臣相bī也好,你都没有出面。如今他要大婚,我们还是选择不回去,他一定 会怨我们……”
男子沉默了片刻,才望着远方与云层相接的群山,“正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我们才更不能回去。西疆战事在他一 人努力之下刚落下帷幕,他羽翼未丰,势力也才刚建立起来,若是此刻我回去,一时半会儿恐怕再也没有离开的理由。他作为太子监国这么些年,而今却忽然又多了 个父皇在身边,是我监国,还是他监国?群臣会听他这个太子的,还是我这个当皇帝的?而且沐青卓赵武之流被他分权,如今正是青huáng不接之际,一旦我回宫了,恐 怕他们会立刻逮着机会弹劾太子,引来朝堂之上的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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