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半空中捏着粉色纸币的那只手,程遇森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什么意思?”
“当时我慌里慌张的,没有拒绝你开车送我来,现在想起来,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这点钱就当做是邮费吧。”舒晴再次诚恳而客套地望着他,“真的感谢你了,程总监。”
兴许是看出了她想和他撇清关系的意图,程遇森把目光从那张纸币上慢慢地移到了她的面上,然后淡淡地笑了,“如果真要算一算账的话,你欠我的恐怕不止这么点。你可能没有看过财经杂志,据专家分析,New Dire的程遇森平均在办公桌后每坐一个小时,能完成七点三份欧洲订单,公司进账至少三点八万美元……”顿了顿,他的笑容骤然消失,“所以如果下次要跟我算账以前,先想清楚能否算清吧。”
他看也不看她,重新踏入车内,然后gān脆利落地关上了车门。
舒晴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平静地缩了回来,转身快步走进了医院。
不管他是在气她这种不知好歹的行为,还是在讽刺她自作多qíng的心态,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爷爷。
而她没有看见的是,程遇森冷着张脸坐在车里,却迟迟没有开车,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她急促的脚步和慌张的背影,带着股仓皇的意味。
他本应该踩下油门的,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行动,最后无意中看见副驾驶座位上的一串不知何时从挎包里掉出来的钥匙,终于舒口气,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一把抓起。
下一刻,他又重新打开车门,一边按下锁键,一边大步朝她走去。
*
医院的味道很熟悉,消毒水混合着药物,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沉重又苦涩的气息。
舒晴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步跑起来,才跑到楼下的花园时,就听见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心神不宁地边跑边拿出手机,在看清上面的妈妈二字后,忽然间失去了接电话的勇气。
这种时候,她真心希望打来的人是顾之,哪怕要对她发脾气都没关系,至少不会带来她所害怕的消息。
手里死死握着手机,她没有接听,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大厅奔去。电梯外等着一群人,红色的数字还显示为9,她失去了耐心,gān脆开始爬楼梯。
手心里的震动一直没有停下来过,欢快的铃声变成了刺耳的噪音,一下一下撞击在耳膜上。
是什么原因会令妈妈一直不停地拨打她的电话?舒晴不敢想,更不敢接起来。
爷爷住在七楼的高危病房里,当她qiáng忍住肺部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跑出楼道时,眼眶都热了,却没有因为疲倦而停下脚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跑向了病房。
所有人都围站在病房门口,舒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好几双手的阻挠里挤了进去,甚至充耳不闻那些人的劝说,只是固执地要进去见爷爷。
庄敬伟拉着她的手臂,急急地说:“晴晴,别进去!”
大姑二姑挡在她的面前,也说着类似的话。
所有的亲属都来了,将病房围得严严实实,因为她的到来,前一刻还寂静的房间忽然间喧哗起来。
然后是舒慧颖低而沉重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大家都顿了顿,庄敬伟终于还是放下了拉住她的手。
病房里白得刺眼,墙壁、地板、病chuáng、立柜……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舒晴站在chuáng尾处,看着chuáng上安安静静的老人,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平静,甚至带着解脱的神qíng,只除了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至chuáng头柜上的设备屏幕,却看见那个原本该有波动的表示心跳的数字此刻停留在0上,再也没有任何变化。
那条代表生命的波动曲线已经化作一条长长的直线,昭告着一条生命的永久逝去。
舒晴沉默地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曲起,扣紧了掌心。
她甚至没有哭,只听见自己用一种模糊又冷静的语调对周围的人缓缓地说:“爷爷走了。”
不知是在告诉大家,还是在劝服自己,因为潜意识里,她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伴她多年、宠她多年的老人至此以后再也无法继续疼爱她了,而她甚至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不会再有人带着孩子一般执拗的神qíng抱着她走遍大大小小的商店,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挥霍出去,只为给自己的小孙女买到别的女孩子也拥有的昂贵洋娃娃。
不会再有人笑眯眯地对她说:“晴晴,给婶婶跳个舞,让她看看咱家的好姑娘!”
不会再有人捧着泛huáng的中医学书籍,用那种悠长又平缓的语调念着她半懂不懂的医学知识,然后亲亲她的额头,狡猾地看着不愿睡午觉的她乖乖躺在他怀里睡去。
不会再有人只要一个目光、一个笑容,就能让她想起所有童年最美好最单纯的时光——在那段父母吵架喧天的日子里,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试图为她营造一个童话一般的世界:好心的街坊邻居,慈祥的白发老人,她最爱吃的各种水果,还有充满欢声笑语的旧居。
舒晴艰难地走到爷爷身旁,伸出手去试图握住他苍老而又经络遍布的手,可是老人的皮肤太凉了,冰得她颤抖了片刻,竟再也不敢伸手去触碰。
她的心也在这样的温度里变得冰冷僵硬,而这个爱她疼她的人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会百般温柔地哄她,告诉她别怕,他会一直陪着她。
生命的消失如此迅速,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一具冰冷寂静的身体。
舒晴很努力地控制住濒临崩溃的qíng绪,转身朝门外走去。
舒慧颖惊慌茫然地追了出来,“晴晴?”
舒晴背对她,很冷静地说了句:“妈,别管我,让我单独待会儿。”
在那些悲悯又哀怜的目光里,她像是逃兵一样迅速逃离了现场,朝着楼道跑去。正巧电梯门开了,程遇森只来得及看见她仓皇逃窜的背影,愣了愣,果断地追进了楼道。
“舒晴?”他叫着她的名字,很快追了上去。
舒晴不知道自己想逃到哪里去,直到站在天台的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到了顶楼。她抹了把脸,发现一手都是温热的泪水,还有更多的液体从眼眶里倾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她像个孩子一样一把抱住天台上的白色柱子,哭得伤伤心心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一边哭,还一边模糊不清地叫着爷爷。
越叫越伤心,越伤心哭得就越厉害。
程遇森看了半天,才走到她身边,掏出一方平整gān净的格子手帕递了过去。
舒晴哭得泪眼婆娑,根本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他说:“擦擦眼泪,这么哭跟个猴子似的,丑死了。”
舒晴哭得更厉害了。
程遇森无奈地看着她伤心yù绝的模样,想了想,忽然伸手yù替她擦眼泪,舒晴猛地后退一步,带着哭音冲他吼了句:“你滚远点行不行?”
她对他怒目而视,哪怕面上泪渍斑驳、眼圈红了又红,却凌厉又狠心,毫不留qíng。
程遇森脸色一沉,本该为她的不知好歹而气得转身就走,却不知为何走了两步之后又回过头来看,正好看见她蹲□去继续抱着那根柱子,口齿不清地喊着爷爷,一声一声,极其悲痛。
心下蓦地一软,眼前的场景和记忆里的那一幕重合在一起,竟让他有了片刻的怔忡。
他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在母亲离去后的无数个夜里抱着桌角哭喊着,每每被酒鬼父亲痛打一顿,他都会重复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直到有朝一日忽然意识到,不论他怎么哭喊,他的母亲都只会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
正如那个男人每回打他时说的一样:“你妈已经跟人跑了,你根本没妈了。”
程遇森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个哭得眼泪鼻涕都分不清的人,只觉得心底一片纷繁芜杂。就好像有人在那里撒了一片荆棘的种子,呼啦一下,很多带着尖刺的枝条舒展开来,将他柔软脆弱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痛,是为那点被她勾起的童年往事而痛,还是为眼前这场生离死别的戏码而痛。
所以他做了一件很傻很天真甚至还很脑残偶像剧的事——走到那个女孩子身旁,蹲下来拍拍她的背,用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柔声音说了句:“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
舒晴哭着甩开他的手,“说得轻松!什么叫没事?走的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没事!”
她需要一个发泄点,哪怕明知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也没办法控制迁怒于人的qíng绪。
程遇森沉默了半天,才说:“我母亲离开我的那天,我七岁,亲眼看着她走出大门,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父亲去世那天,我十三岁,被邻居拉着去警局认领尸体,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拉开白布,白布下面躺着我那个成日喝酒、终于猝死在大街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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