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_亦舒【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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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星期是我十七岁生日。

    看样子母亲不会记得这件事。

    也罢,我必需要训练得自己非常豁达,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铺张。

    我觉得万分的寂寞,压抑之余,qíng绪自然不佳。

    文英问:“大小姐又受了什么委曲?”

    我说:“我总没有享过天伦之乐。”

    “不会的,”文英劝我,“伯母这一阵子忙,过了一会儿,她有空,自然会得同你亲近。”

    “过去十七岁来──”

    “创立事业是很困难的。”

    “何必需要事业?”

    “这话就不公平了,你母亲是医生,对社会有一定的责任与贡献。”

    “我也需要她。”

    “你要体谅她,许多病人都需要她,况且她此刻又参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上那么大的篇幅刊登,怎么,你不看报纸的吗?”

    我摇摇头。

    “嗳,你要多些关心你母亲才是。”

    “为什么医院会被人告?”

    “为了──唉,我们到图书馆去翻报纸。”

    我很惭愧,到底是我不理母亲,还是母亲不理我?

    我看了旧报纸,原来是病人家属要求撤去维生机器,事后反悔,同医院打官司,要求赔偿。

    报上还刊载母亲的照片。

    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还挂住自己的生日舞会,我大过份了。

    她这一阵子难怪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那日回家,母亲同一大班人在书房开会,我猜测是律师们,因为我们家里特别静,是商谈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饭时分会才散。

    我问母亲:“输还是赢?”

    母亲说:“赢了第一局,病人上诉。”

    啊。要她答我,看来只好说她有兴趣的话题。

    我说:“他们的机会如何?”

    母亲疲乏的笑,“不知道,我们尽力而为罢了。”

    她倒在沙发上。

    我鼓起勇气,坐在她身边。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两三年她皮肤还很光滑美丽,如今有许多细纹,同时鬓边也有一两条银丝。

    “你疲倦了,妈妈。”我轻轻说。

    她很意外,抬起头来。

    我以前再也没有说过一种话,怕冒犯她,也怕得罪她,但今天,我觉得总要有一人来打破这个僵局。

    “要不要放长假?也许到英国去与爸爸会合。”

    她叹口气,“我哪里舍得到假。”

    我又再大胆说一句:“也不能忙坏自己呀。”

    “我也想放假,慢慢再说吧。”她说:“怎么,你忽然关心起这一点来?”

    我笑笑。

    “大考开始没有?都没看见你温习。”

    “平常有听书,大考不必怕。”

    她微笑,笑起来还是很美的,今天晚上她说这么多话,已经比我们平时一星期的对白为多。

    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晚了,你去睡吧。”

    我已经够满足。

    那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同文英说:“我发觉我自己也要尽力。希望将来可以与母亲的关系更好。”

    “一个好医生怎可能不是一个好母亲?”文英说。

    “你知道吗?你给我太多的鼓励。”我拉住文英的手,“我感激你。”

    “五年同学,还说这种话?”文英说:“还有,不要以为立时三刻便会与你母亲解冻,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多谢指教。”

    “下星期你满十七岁了吧?”

    “是的。”

    “如何庆祝?”

    “历年来你我都不庆祝生日。”我说。

    “我母亲通常煮两只jī蛋给我吃,”文英说:“同时问我要什么,我总是很识趣,尽可能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要一枝笔之类。”

    “我都想不出要什么。去年母亲在事后才想起来,给我钱,叫我自己去买东西。那笔钱如今还存在银行里,今天恐怕也如此。”

    “小孩的生日不必过得太隆重。”文英安慰我。

    “这是真的。”

    “如果给你选择,你要什么?”

    “愿望?我希望妈妈对我,比从前较为和悦。“

    “可怜的顾淦。”

    我笑。

    周末我没有出去,整日温习,偶尔到泳池浸一浸解闷,读书的荆棘是考试。但是母亲说,毕业之后,每天的工作便是各式各样的测验。

    母亲在星期日下午出去一下,提早回来,心qíng颇为轻松,但是没有说什么话。

    年年她都说:“考试不必考第一,只要及格便可。”

    但我依然考着第一。

    成绩表取回来,她顺手签一个名,我又取回去。

    母亲对我很仔,把我训练成一个独立的人,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温qíng。

    考试之连续三天,一共考八科。

    考完后整个人松下来。

    那日下午,我又到文英家去玩。

    我说困,因考试期间,睡眠多多少少受影响。

    尹伯母说:“要不要在文英房中眠一眠?”

    “不用,陌生chuáng很难睡得熟。”

    我与文英去看了场戏,回来玩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一直玩到十一点。

    我打电话叫司机出来接。

    文英同伊妈妈说:“妈妈,你看,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

    我用眼睛白文英。

    文英妈笑道:“别取笑顾淦,她好不自在。”

    “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文英送我下楼。

    上了车我抬头望,四楼小小两个窗户的灯仍旧亮着,这么小的住宅里住着这么幸福的一家人,真不可思议。

    屋宽不如心宽。这句老话还是有它的意思。

    母亲并没有睡。

    我讶异,等谁?这么晚了。

    母亲不许我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蠢问题,象推门进房,明明不见那个人,还随口问:“某某不在吗?”或是一进门就问:“文件在什么地方?”当然在桌上,不然还会在嘴里不成。都是没有脑的最佳证明。

    所以我一切都礼貌的不闻不问。

    她说:“我等你。”

    “对不起,”我说:“有事吗?”

    “你考完试,想必比较空,便想与你说几句,谁知你一直没打电话回来,我反而错过困头。”

    “等我多久了?”我不安,“有没有三个钟头?”叫她把时间làng费在我身上,非常惶恐。

    “不要紧。”她说。

    “想与我说什么?”

    “没有。我与你父亲,在家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但将来还要少。”

    “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接受加州理工学院的邀请,去做一项研究,为期九个月,要离开家一段时期。”

    “爸爸可知道?”

    “我已与他说过。”

    “他赞成吗?”

    “他一向尊重我的选择。”

    “妈妈,这些年来,你难道不累?”

    “这是我的事业,再累也没有法子,也许在这件事之后,我会取道与你父亲一起回来,休息休息。”

    “我怕你身体支持不住,医者不自医。”说说我又大胆起来。

    “你呢?你不反对我去?”

    “我?问我?”我受宠若惊。

    “是呀。”妈妈叹口气,“为了工作,我自小丢开你,现在你大了当然得征求你同意。”

    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她一决定一件事,千军万马都挡不住她,不过我已经够喜出望外。

    “当然是工作重要,我太会照顾自己了。”我说。

    她叹口气。“有能gān的妈妈,并不是福气。”

    我摊摊手,“可是有多少人羡慕我。”

    “那是因为人家不晓得当事人付出些什么代价的缘故。”

    说得那么真实,我顿呆住。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委曲,”她说下去,“只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要转过头来不但不易,恐怕你也不会满意有一坐家中打毛衣的母亲。”

    我不响。

    “星期五是你生日,打算怎么样?”

    “啊,没怎样。”我又觉欢喜,非常心足。

    “出去吃顿饭?请小朋友回来聚聚?我已留了空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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