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可可喝一口。
太香甜了,不像是地球上的饮料。
“可以做一个访问吗?”他大着胆子问。
本湘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说几句,我回去jiāo了差,也许上头会对我另眼相看。”
本湘还是摇头。
她回到屋内,关上门。
那记者叹一口气。
本湘那天很早睡,她也有心事,过几天,做了复原手术,她就可以像平常人一般,碰到今晚这样的事,会生气、忿怒,会责骂记者,叫他立刻走。
那是好,还是不好?
本湘盼望同所有人一样,但是她知道,许多人偏偏希望与众不同。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记者也走了。
门fèng底下有一张字条:“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电记三二五八九,想说话的时候,请找我,又,谢谢你的食物”。
本湘读了,没有反应,把字条放一边。她回到实验室去。
教授问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记住,无论是喜怒哀乐,都可以理智克服。”
“是,教授。”
“就是今日吧。”
本湘无惧,“可以,今日最好不过。”
没有踌躇,不懂退缩,勇往直前。
苏师母叹口气,“有时,遇事三思是很重要的一回事。”
本湘不明白。
她换上白袍,接受检查。
本湘问教授:“手术需要多久?”
“三十分钟。”
本湘意外“那么简单?”
“正是。”
“我急不及待。”
教授带她进手术室,替她注she麻醉剂。
本湘平静地睡着。
师母十分惋惜地说:“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心平气和。”
苏教授还是一句老话:“实验必需完成。”
他替本湘进行了好几种静脉注she。
本湘的脸色忽然转为紫蓝。
“噫,与科西不一样,科西全身转红。”
“希望本湘会有较好结局。”
教授维持缄默,双手却忙个不停。
手术完成之后,他有点疲倦,重重吁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总算对上头有所jiāo待。”
苏师母说:“放心,我同你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是,我与你是第一代无惧人。”
苏师母握住丈夫的手,温柔地笑,“我与你复原后,才知道什么叫感qíng。”
苏教授也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真没想到,他们的命运与本湘一样。
“想起少年时,恍如隔世,我都不大记得了。”
“是一次开快车出事,受了重伤,上头才决定将你复原。”
“少年人真大胆。”
“噫,本湘醒了。”
本湘眼皮颤动。
她睁开晶莹的大眼睛。
“教授、师母。”
“觉得怎么样?”
“冷,非常冷。”她瑟缩着。
师母连忙替她罩上毯子。
“可以回家了吗?”
“不,你必需留在实验室接受观察。”
本湘忽然觉得不耐烦,“不,”她烦躁地说:“我要回家,我不是一只白老鼠。”
苏氏夫妇jiāo换了一个眼色,“本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呀?”
本湘害怕,她脸上变色,“我不能控制自己,怎么办?”
“慢慢来,慢慢来。”
本湘忽然哭泣,师母把她拥在怀中。
当年该日,苏太太也有同样恐惧,接着,她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本来冷若冰霜的本湘完全融解了。
在实验室内她诉苦、抱怨、叹寂寞、怕闷、觉得无聊、闹意气、qíng绪低落。
可是看到电视上的趣剧,她哈哈大笑,教授带来一只小猫,她又忙着要收留。
苏氏夫妇将这些细节部详细记录在日志里。
本湘一夜之间变成凡人。
回家的那天,她抹上鲜红色的唇彩。
同事们都觉得邝本湘异样,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女孩子转妆是常事。
到了家,本湘看到那张被弃置一旁的便条。
光明日报利思明,她笑了,那个可爱的小记者,她马上拨电话给他。
小记者这一个意外之喜非同小可,他受宠若惊地说:“我马上来。”
他起到邝宅,看到本湘正开门出来,她双臂抱在胸前,长发放在肩上,有种柔媚的慵倦美态,他看得呆了。
“请进来。”
他冒昧地问:“可是愿意接受访问?”
“是。”
小记者不相信他的运气,“什么?”
“不过,有一个条件。”
“尽管说好了。”
“你得请我跳舞。”
利思明正愣住,隔几秒钟才从心底笑出来,“是,是,一定,一定。”
他们坐好,喝了杯茶,闲谈几句,本湘才缓缓说起那日惊险的经历。
讲到紧张之处,她泪盈于睫,双手颤抖,十分激动,利思明觉得诡异,有句话,叫前后判若二人,就是用来形容这位小姐。
也许,她压抑得太久,一旦有机会抒发qíng绪,再也不想控制。
“可以拍照吗?”
本湘点点头。
记者随身带着摄影机,他替她拍了几张近照。
“谢谢你,邝小姐,我得先回报馆把访问写出来,告辞了,我们日后再联络。”
本湘愣住,什么,说完就走?
利用完毕,目的达到,即时离开,一点qíng面也无,难道人与人之间,就剩互相利用。
利思明片刻走得影踪全无。
本湘失望、后悔,她不该接受他的访问,她还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想有个对象诉说心事。
太天真了。
她完全不懂得处理感qíng,要学习改过的地方实在太多。
第二天,她赶回实验室,那一早,访问已经登出来,大家议论纷纷,她受到极大的gān扰,看到师母,泪流满面。
苏师母给她服药,安慰她:“访问写得很好,不怕不怕,并且新闻三天之后就必被人淡忘,千万不要紧张。”
苏教授说:“本湘,社会人际关系根本建筑在互利互惠之上,不必介怀。”
本湘经过开导,心绪渐渐平复。
她仍然饮泣,“他还答应约会我呢。”
一边抱怨一边到化妆间去补粉。
教授向妻子说:“怎么办,本湘由成熟大方懂事的女xing变成一个爱使小xing子的弩扭小女孩了。”
师母沉默。
“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苏师母说:“我想帮一帮她。”
“你是指你研究的药?”
“是,定期服用,可稳定qíng绪。”
苏教授叹口气,“既然是实验,做多方面尝试,也不算过份。”
第二天,本湘回到实验室,同教授说,“曾文茵比我幸运,她三年就升了两级,况且,她的男朋友郭振佳对她千依百顺。”
整日闷闷不乐,扭曲五官,看上去象是苍老十年。
苏师母暗暗吃惊。
谁还敢接近这样的邝本湘。
接着十多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出来,见到师母,不是发脾气,就是哭泣,好几次,咬牙切齿,斥责同事妒忌陷害。
她握紧拳头,“我要报复。”
苏师母一声不响,取出针药。
可是本湘比什么人都疑惑警惕,“这是什么?”她像是不再信任人。
苏师母若无其事地说:“我会害你吗?这是营养液,你又不是第一次注she。”
本湘又落泪,“师母,我想做回没有qíng绪的邝本湘。”
师母温言劝道:“胡说,那你如何恋爱。”
本湘喃喃说:“是,恋爱……”
她忽然平静下来,内心本来有一群奔腾嘶吼的野马,现在风bào渐渐消失,片刻宁静。
师母放下针筒,凝视本湘。
本湘吁出一口气,象是十分诧异,“我是怎么了,咦,家中乱成一片,功课成堆有待完成,哗,不得了,师母,失陪,我得先做正经事。”
苏师母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本湘忙碌起来,一切恢复正常,不到一天,她的生活又变回井井有条。
半夜,她还耽在书房整理资料,累了,揉揉双目,喝一口咖啡,轻轻自嘲:“象一具机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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