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_三毛【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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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你一直没有回过西班牙,生活如何维持呢?”“有时父母寄给我,有时钱没了,我就去打工。酒保、茶房、厨子什么都gān过,一个一个国家的流làng着,也因此学会了很多种语言。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的鲜明而动人,有时真有点怅然——。”他停了一下,静静的坐着,好像不知旁边还有人似的。

    有妻万事能

    “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他的眼神又冷淡起来了,朦胧回想的光芒不见了。他是一个有时候喜欢掩饰自己的人。“你什么时候回西班牙来的?”

    “我回国来服兵役,运气好,将我派到北非西班牙属地撒哈拉去,因此我也认识了一点点非洲。”

    “你的故事很动人,老的时候写本书。服役之后你回故乡了吗?”

    “没有,SanSebastian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但是没有什么发展。我在一个旅行社,当了一阵子的副经理,又在航空公司做了好久的事。但是,总觉得,那些都不是我真正久留的地方。我在一九六七年结婚,娶了我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女友,她是芬兰人,名字叫宝琳。”

    “有了家,你安定下来了?”

    “是的,我要给宝琳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婚后不能叫她也跟着我跑来跑去。我总努力使自己尽到一个好丈夫所该尽的义务,给她幸福。我不再是一个làng子了。”

    我在旁一面记录,一面轻轻chuī了一声口哨。我是女人,我不是qiáng烈的妇女运动者。所以,我喜欢听一个丈夫说出这么勇敢的话。

    “你的婚姻使你想到改行做生意吗?”

    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不是,带着妻子,什么职业都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台湾是大好财源

    “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费的旅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一次,后来我和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qíng,现在为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湾。”

    “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

    “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品可说应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想到,可以将欧洲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了。”

    “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

    “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

    “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

    “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mago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产品包罗万象,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lbo,Tricomal-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提供的吗?”

    “你是说在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

    “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

    “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衫,但市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gān脆卖棉衫时,同时放几十种图案和英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

    “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人的,我也不再追问了。“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

    “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

    “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要的事还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滋先生比我有经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尚可说满意。”

    像一条驴子

    “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

    “很难说,人的生活像cháo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很难说。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兴趣,多少次我想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qíng。“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一天如果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

    “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qíng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着金钱,使自己有一个豪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料子铸造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qíng、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

    “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吗?”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没有悠闲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这种人就是生意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去做些旁的事qíng?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了。”人生的愿望

    “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

    “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是真的了无负担的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

    “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

    “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泊了。”

    “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qíng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们点着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chuī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种苍凉宁静的感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

    “萨林纳先生,我真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qíng。”

    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杂的社会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知道公司的什么事?”

    我需要台湾的产品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

    “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gān燥,怕大件木器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

    “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

    “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

    “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

    “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

    “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

    “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着。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

    “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着。“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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